随着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九疑也出了三房的院子,仍是与六娘一同用了晚膳才离开。
踏入竹林时,林中虽潮腻腻的,但已能正常行走。
方踏入竹林行了不及十步,便见郑无抱着一张琴立在竹旁。
月光透过密集的竹叶,斑驳地洒在他右半边脸,明明暗暗,使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九疑朝他走去,他也朝九疑走来。
不过一日未见,而已。
他单手抱琴,腾出一只手轻轻拽住九疑的衣袖。
此刻的他,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兽,九疑不解,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手忽地松了松,一点一点向下滑,在能感受到九疑的手温时终是停了下来。
他松开九疑的衣袖,双手捧着琴抬高递到她身前。
“今日李婶托人去市集时正巧遇上相熟一人要卖琴,便将琴暂时带回来了,若你觉得可行我就去给李婶说一声。”
郑无只小时候见过师傅斫琴,是以想亲手斫一张琴给九疑,但他将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一番了解后才知非三五月不足以完成一张琴的制作。
九疑秀眉微蹙,并未伸手去接,只抚了抚琴身。
这琴是杉木所制,虽有些年头,但的确是她如今能负担起的最好的选择,他想的很周到。
他,是何时知道她会琴,她记得并未提过这事。
她侧首瞧了眼云霞。
郑无见状忙说道:“不是云霞姐姐告诉我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九疑将琴往他身前略推了推,笑道:“我知你一定是再三拜托李婶才能将这琴带回来,但前几日姨母已给了我一张琴。”
“这样啊,那很好啊。”
郑无恍惚应了一声,将琴收回继续竖抱着。
这样也好,五夫人的东西定比这张杉木琴好得多。
不过片刻,他快速唤了一声九疑:“阿姐!”
他的唇张张合合,欲语,又张不开口。
九疑唇角微翘,颊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颤动,眸中亦闪烁着晶亮,与夜空中的繁星点点相印,相融。
她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温声道:“好啦,阿姐都明白的,都明白。”
这一次,郑无没有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她能这样摸摸他的头也好啊,他想。
直到九疑收回手他才解开腰间系着的那枚桃形荷包,从里面取出两个馒头状的小银锞子递给九疑。
“这是阿姐与云霞姐姐那些女红换来的银钱,那头取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这了。”
那头是哪头九疑大概明白,哪有平白帮你的呢,能有这些已是不少。
九疑从郑无掌心只取了一枚,不过一息又取了一枚,倒不是舍不得给郑无,而是忧心他会多思。
“下回我和云霞多攒些再交给你。”
“好。”郑无凝视了九疑片刻,只觉她腮边的软肉益发不显。
初至苏州府时,他也吃不惯这地界的吃食,直至今日才勉强习惯,九疑在阶州生活了十多载,这方面的感受只会比他更甚。
出了竹林不远,未至五房院门时,便见一蒙着面纱,身姿婀娜的女子立在前方一丛开的正盛的木槿花旁。
在九疑二人路过时,那女子行至九疑身前微微屈膝一礼,而后便响起一道柔和细腻又不失恭谨谦卑的声音。
“奴婢见过姑娘。”
九疑正疑惑这么体面的大丫鬟是哪房的,那细腻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位可是云霞。”
这话自是对九疑右后方的云霞说的,云霞一脸茫然地上前半步应声。
那蒙面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云霞,不疾不徐道:“我是十二公子院儿里的,这是我们公子嘱咐交给你的。”
言罢并不久留,又对着九疑微一屈膝便踩着细碎的步伐离开了。
云霞啧啧惊叹:“这可比五夫人身边的蕊香派头大多了。”
九疑垂首暗叹,蕊香是外祖家送来的,与俞府的家生子自是不同。
她侧首从云霞手中抽出那信,上头似还残留着一丝好闻的香气,与每次离俞修较近的时的气味有些相似,就是每次他递书给她时,又或是挥动衣袖时散发的香气。
“走吧,回去再看。”
九疑的脚步加快了些,她很想知道信中写的什么内容。
看来那半截绢帕俞修看见了,昨晚应是被旁的事耽搁了,所以才会派人送信来。
她单手抚着胸口,转身让身后的云霞走快一些。
云霞却小跑两步攥住九疑的腕子,同样抚着胸口,道:“慢些慢些,灯笼晃得厉害,可别熄了。”
九疑闻言这才放慢脚步,可停下来以后胸膛处还是扑通扑通狂跳,她双手按压着,想让这躁动平静下来,可直到给姨母请了安回到房中都未能平静。
在点亮房中的灯取出那封信时,那股躁动愈发强劲。
又不像是躁动,似是紧张,又似是期待。
九疑沿边缓缓将那信撕开,小心翼翼取出信纸。
......
九疑妹妹亲鉴:
昨夜未能践约,实属无奈。
缘有要事缠身,致令妹久候。
又青枫临时受伤,未能及时告之。
若妹有急事需商议,请于次日于老地方留书信,届时吾必得知此事,必竭力相助。
若事可缓,盼妹稍待,待初九再议。
修、顿首。
......
九疑来来回回将信纸看了不下五遍,思忖着明日是否要去留书信。
心头也因此更添了一层阴霾。
她趴在桌上将那本带了注解的诗集一页一页地翻看,翻了数十页又将诗集放下,拿起那信纸看了起来。
他的字线条流畅不失刚劲,好像比爹爹写得还要好看,可他分明没比她大几岁。
良久,才直起身子将信纸塞回信封。
已是心有定见。
翌日,阳光和煦。
九疑与往日一般往三房院儿里去,正好遇见六娘踏出房门。
“九疑来啦。”
六娘挽了一佩环髻,衣裙瞧着像是新做的,颜色嫩生生的很是喜人。
九疑笑着上前握住六娘伸出的手,携手便往正房去了。
“今晨收到十七娘的帖子,邀我们明日去玩,还特意嘱咐叫上你。”
九疑的脚步顿了顿,瞬间忆起俞修之前问她可曾与闻家姊妹有龃龉。
那日发生的所有事经俞修的口细细分辨后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想起来仍是不明所以。
她与闻家姊妹无甚交情,这一出又是闹哪样。
若直接拒了恐会伤了六娘的颜面,若不拒......那可是闻府。
踏入正房后三夫人也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明日与六娘一起去闻府玩。
“明日都去吧,我也好松快松快。”
三夫人单手扶额,眉间透着些许疲累,似是真的累了。
见九疑不言,她又招手示意九疑走近些。
“你这孩子,模样生的好,趁着还未出嫁多去玩一玩见识见识也好。”
三夫人的手在九疑颊上流连,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她是知道五房那边的想法的,若九疑往后真成了十三郎的妾,便只能日日被圈在院中做小伏低,哪能有明日那般机会。
九疑似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若是正头娘子自不必趁着未出嫁才能出去见识见识,看来,三夫人什么都知道,但她并未追问。
三夫人左右不了姨母的想法,也不可能因她与姨母撕破脸,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番情状。
思及此,她不由心惊。
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想的这么多。
是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桑家幺女从听见嫂嫂与兄长因为她争执嫁妆的那一刻起,从在俞府头一次感受到寄人篱下的滋味时,就失了往日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