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听闻李婶的话语,先是略微一愕,旋即便迅速反应过来,道:“是,恳请李婶费心,再多替我寻一些。”
言毕,他自腰间解下桃状荷包,从其中取出一枚形似小元宝的银锞子,放在李婶手心。
李婶满脸笑意地接过那枚银锞子,将其妥善收入腰间系着的褐红色衣带之中,连声道诺:“你既不缺银钱,夜读时不妨试试府中公子们常用的虫白蜡,既能明亮而不至于火势过旺,免得油烟熏眼。”
李婶与其女芸娘已在俞府安居多年,不仅攒了不少门道,还识得府里管采买的婆子。
当初的琴和九疑的帕子络子都是郑无托李婶去的,的确是帮了郑无不少,只这帮,自然不是无偿之举,互帮互衬之余,多少要松松手活络活络。
郑无只垂首淡淡一笑,道:“婶子高看我了,我有的都在这,哪里用得起虫白蜡。”
李婶蓦然察觉自己失言,不禁讪讪一笑便想岔开话头。
然而,郑无已快她一步启唇,道:“适才您提及的那位教坊司头牌,能否详述一二呢。”他言语虽平静如水,却难以掩盖其内涌动的好奇与探究之意。
李婶闻此言,面色微变,心中忐忑不安,想着怎就这么巧被郑无听见了呢,念及此,不由将视线投向郑无。
郑无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婶的迟疑,遂宽慰道:“哦,我就是方才在院中不小心听见的,实无他意,仅是对此事略有兴趣,绝不会胡言乱语,还望婶子宽心。”
李婶未究郑无询问此事的初衷,但与郑无同住在这两载有余,她打心底里喜爱这个漂亮的孩子,若非郑无家中无人帮衬,她倒真想将芸娘许给他,但......真是可怜呐。
“嗐,就是芸娘想去摘几朵花回来点缀点缀,这不,就拉着我去了,正好遇见几个丫鬟婆子领着两位公子不知往哪去。”李婶回忆道:“看方向像是去东篱净手。”
因她们的目的地恰好毗邻东篱,且前方两位公子显然并非府中之人,应是受邀前来游园的贵客,故而四周才有丫鬟婆子簇拥相随,以防冲撞了园中的女眷。
因此,母女二人亦步亦趋,这便听到了那二位公子断断续续的闲谈,也就有了郑无先前所听到的内容。
郑无闻罢,心湖犹如掷石激起千层浪,深知李婶心中所虑非轻,然此刻他也无暇细顾,亟不可待地追问起来:“婶子可曾听得真切,那二位口中提及的头牌究系哪府哪家之后?”
李婶面露沉吟之色,那些话她可不好意思全部告诉郑无,实在不堪入耳。
她再度晃动螓首,复又说道:“那两位公子倒没提起是谁家的,只听他们说那家是被今圣下诏严惩、抄没之家。”
言至此处,李婶陡然警觉,急急忙忙掩口噤声。
郑无顿感周身气血如炽烈熔浆般汹涌奔腾,那滚烫的热流直逼心扉,刹那间,脑海中如同万点繁星炸裂成一幅幅交织错综的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是一个疯狂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像一把利剑,直戳心灵深处。
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无法平息的思绪纷至沓来,像狂风卷起落叶,在脑际盘旋飞舞,他紧握双拳,心中反复质问。
是不是还活着,长姐是不是骗了他,赵伯伯是不是骗了他!
那些几乎已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此刻在他脑海中重新拼接重组,一种他曾幻想过不下千次的可能性再次撕裂现实,跃然眼前——父兄是否仍存于人世?
这一疑团沉重如山,紧紧压迫在他的胸臆之上,令他呼吸急促,几欲冲破胸膛喷薄而出。
此刻的他,仿若一叶扁舟,在希望与绝望的洪流中挣扎起伏,心弦紧绷,不敢轻易拨弄。
他离开了李婶的居所,他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
......
郑无的手指沿袭着九疑的动作,轻轻地、缓缓地将衣衫拢紧于身。
他低垂着头,道:“我只是太想见阿姐了,所以才过去。”
九疑察觉到郑无今晚异于往常的情绪,而郑无也意识到九疑的反常。
明明约好明日竹林相见,九疑却在这个时候赶来为他送衣裳,心中已隐有不好的猜测。
他骤然抬起眼帘,凝望着眼前的九疑,在月色光华下,她的脸庞笼罩了一层格外柔和的光晕,将她罩在朦胧光影中。
他再度留意到,相较于初识,九疑原本饱满的双颊已失了从前的丰盈,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九疑微微牵动唇角,从郑无臂弯接过食盒,温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若不在,你病了谁来照顾你呢。”
郑无在见过俞修后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九疑母亲前来俞府的事,他想着,即便要走,也不会这么快。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话语在其间凝聚成千斤之重,短暂的沉默后,终是说道:“阿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