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正双目紧阖,将满腔汹涌的情感悉数锁在眼帘之内。
连月以来积攒的渴望与期盼,在这一刹那无声破碎,化作缕缕无形的烟雾,消散于无形。
“那...长姐与小妹如今怎样了?”他试探着问。
陈贯沉声回道:“大姑娘自绝于教坊司,但一直没有二姑娘的消息。”
听闻此言,封正霍然睁开双眼,似是寻到一丝微光。
回忆起小妹年仅六岁便入了教坊司,而今尚不足九岁,长姐那年已十四了。
十四,正是豆蔻年华,而她的选择,是对命运的抗争。
陈贯接着言道:“公子日后便随我在南阳,虽不比京城的风光,却也能保证安稳无虞,不再有提心吊胆的日子。”
“先生不怕?”封正问这话时,眼神中既有对陈贯言语的感激,又有对自己可能为他带来麻烦的歉疚。
陈贯却豁达一笑,眼中无比坚定:“怕什么,想当初封家帮衬我成婚,照顾我家老小,现如今公子身为封御史......老爷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我也会好好照看公子,直至公子成家立业,延续封家香火。”
陈贯的回答犹如金石撞击,每一个字都如同坚实的磐石,掷地有声,给予封正一种久违的安定感。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还是九疑给他的。
时值十月上旬,九疑一行乘坐的马车在颠簸中悠悠驶至成县。
这一路上,周宁始终相伴左右,她早已知晓身旁的乃是县令夫人与县令家的千金,桑夫人为人十分温良和善,与九疑也日渐相熟。
在与周宁日渐熟络的过程中,九疑了解到周宁年方十六,至于旁的,周宁始终保持沉默,九疑也未过多探问。
桑夫人却大有维护之意,只道周宁有不得已的苦衷。
九疑曾多次追问桑夫人何以对周宁如此关爱,甚至愿将其接入府中,桑夫人只说怜周宁孤苦伶仃,不过是添一副碗筷,少置办几身衣裳罢了。
在最初的几日,九疑与周宁共寝共起时仍然保持着一丝警惕,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丝戒备也逐渐释然。
甫一抵达成县,就见城门附近人群熙攘,一辆辆马车、挑担的商贩与归家的农夫络绎不绝。
九疑做了个深呼吸,就连一呼一吸间都是成县独有的气息,好香,是火烧,是浆水面。
就在这一片喧嚣中,几个身影赫然出现,九疑撩开帘栊去瞧,映入眼中的正是两位兄长。
桑时安与桑时序兄弟俩,还是首次这么久不见九疑。
算上来回的路程,九疑这一趟离家已大半年,她还想见爹爹和姐姐,她好想他们。
桑时序迈步来到马车一侧,透过窗口凝视车内,忽见那原本明媚的小妹如今却是一身男儿装扮,不禁忍俊不禁,笑声脱口而出。
然而当他注意到九疑身边靠窗的位置还坐着一生人,笑容瞬时凝固在嘴角,目光在周宁与九疑之间游移不定。
细细打量之下,发现原来也是一位姑娘,皮肤挺白,只是鼻梁略显歪斜,终究是瑕瑜互见。
九疑见状急忙伸手去遮桑时序的眼睛,带着几分娇嗔道:“二哥怎地如此盯着人家姑娘。”
桑时序这才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拨开九疑的手,一边讪笑道:“这打扮,你不说我怎知是位姑娘。”
言毕,他忽然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趟出门,你似乎哪里有些不同了。”
若在平日,九疑必会欢腾地下车与他嬉笑斗嘴,可此刻她却稳稳端坐在马车内,并无意下车。
桑时序暗自思忖,难怪娘要将九疑送到昆山。
在与两位兄长匆匆一瞥后,马车复又稳健地向前行进。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与周遭市井的喧嚣融为一体。
沿途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孩童嬉戏声交织在一起。
熟悉的街巷、久违的乡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九疑倍感亲切。
她,终于回家了。
周宁侧目看向九疑,笑道:“你家兄妹长得都好看。”
言罢,她又靠近桑夫人,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道:“而且,都和刘姨颇为相像呢。”
桑时序驾着马在马车右侧,倏地减慢速度,直到与车身平齐才伸出左手撩开帘栊。
他身着一袭玄色素绸直裰,下配深褐色长裤,裤腿束于一双柔软舒适的鹿皮靴内,靴筒紧贴小腿,尽显英挺。
发髻用墨色丝涤半束,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额前几绺碎发随风轻舞,一对剑眉斜插入鬓。
他略微探身,一手依旧握住缰绳保持马匹平稳,另一手则轻轻按在车窗边沿。
躬身之际,他唇角含着笑,眉眼弯弯。
他就这样看着九疑,目光温和又带着些许怜惜。
“苦了九娘了。”他说。
九疑闻听此言,心中感动万分,她连忙侧过脸庞避开桑时序的眼神,生怕再多看一眼,那眼眶中酝酿的泪水便会决堤而下。
恍惚间,她忆起郑无曾说过让她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那时候,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
是了,是怜悯。
怜他少失怙恃,怜他孤弱。
如今细细回想,或许他并不需要她的怜悯,他所需要的仅仅是她以平常心待之。
就如此刻,她希望二哥不要说这样的话,就像之前那样与她拌嘴逗趣,而不是触及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还有这么多人在呢。
桑夫人见状,立刻出言制止:“行了行了,你就别挡在这里了,骑着马堵了半边路,别人还怎么走。”
她半弯着腰,一把从桑时序手中夺过帘子压好,不让他再往车内瞧,毕竟车内还有周宁在,像什么样子。
周宁也适时收回目光,直到听见马蹄声渐疾,她终究没忍住掀开压好的帘栊瞧去。
他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得修长,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中闪烁,犹如金粉,晃眼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