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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厅中没有开灯。

尸体早已被清理干净,沉寂已久的荧幕被浓郁的黑烟包裹,亮着昏暗的光。

然而荧幕中播放的却并非电影,而是被分割为几部分的、追踪监控视角的影城五层。

黑烟缭绕中,呛人的焦糊味蔓延,荧幕被熏得泛黑,叫人分不清是荧幕上本就播放出了莫名的上帝视角监控,还是黑烟构筑了这些画面。

放映厅的门紧紧闭合着。满身血色、身形因为横冲直撞与其他人的反抗重击而变得更为扭曲面具人正如门神般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只有靠得近了,才可能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判断出他确实是个活着的生物,而非某种被鬼怪驱使的死物——

当然,每次与他接触时碰到的都是他大打大杀场面的“羔羊”们,是很难注意到这点的。在他们看来,他更像是个没有生命的狂暴杀戮机器。

刚刚还在恶意祈祷面具人能够与曲江狄牧他们同归于尽的谢素馨一定猜想不到,此时此刻,这个“杀戮机器”正守在放映厅门前,避免外人打扰其中真正算不得生命的那位——

观众席第一排正对荧幕的位置,长发男人安静注视着昏暗的屏幕。

荧幕的冷光幽幽倒映在他脸上,光影模糊了他俊美的面孔,鬼气无端弥漫,令他周身显出一种诡谲难言的气质。

……

第二日只有四小时,曲江却很忙。

狄牧特地让秦长宇晚一些去找被指控目标的麻烦,为的就是留出足够的时间给曲江发挥。

或者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留出足够的舞台,看曲江表演。

不然何苦要陪他们玩角色扮演过家家呢?他可以直接杀掉所有人。

只不过这场戏演到现在,得到的结果,他并不是很喜欢。

曲江在让他失望这个领域,倒是很少让他失望。

正如曲江所猜测的那般,狄牧的名字——与她母亲相同的姓氏,并不是一个巧合。

其来源,正是上一世的她自己。

只不过那时的曲江赋予他母姓,并不是纯粹的表达喜爱,而是为了安抚和进一步的利用。

上一世没有洛午桥的干预,这个世界自行运转。狄牧残破的意识寄宿在早已被曲江更改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本貌与原型的故事中,直到电影开场,冤魂的力量渗透入故事才苏醒。

他的存在形式比亡灵更自由,可以是纯粹的幻想生物,被彻底遗忘就是灰飞烟灭;也可以拥有实体,被强烈的念力塑造出血肉。

而鬼灵最不缺的,就是念力。

他与那些火灾中死去的无辜冤魂达成了交易,在他们的帮助下化实体,代替他们出面惩治那些造成火灾害得他们人生如此草草结局的罪人。

双方本是互利互惠,协商妥当。然而狄牧却在那些需要被清算的人中发现了曲江。

发现他态度异样的冤魂鬼灵怕他反悔,又见曲江与火灾关联并不紧密,而且在事后也一直在处理电影城的后续消防事宜,并非罪不可赦,于是主动向狄牧提出如果他能消灭其他人,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可以允许他放走一个跟他有关系的人。

其实最初,狄牧是摇头拒绝了的。

虽然他的拒绝,在脸颊那一耳光的幻痛中,仍旧犹疑。

他沉睡的时间太长,清醒的时间太短,而在他痛苦的梦境中曲江跳级提前毕业接管家族企业,比他先一步成长为了能够管理偌大羊圈的心机深重的成年人。

可他还是她11岁那年,幻想自己能够牧羊时,偷偷饲养着的那只小狗。

难过了,就阴暗地想咬所有人、可每每都无从下口的幼稚小狗。

狩猎游戏其实本身没有太过明确的规则,如今清晰的规则是狄牧为了给曲江搭建舞台,融合了自己的权柄力量为她量身定制的。而上一世,在这家电影城中发生的就是一场血腥的大逃杀。

武力并不是曲江擅长的领域。她固然可以攻于心计、可以玩弄人心,可有时跟底层的恶人谈利弊与条件,本身就是一件不明智的选择。

外交谈判必须建立在绝对的力量之上,他们只认拳脚,而曲江欠缺这些。

狄牧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在她面前显出了身形。

那时的曲江,好像要死了。而冥冥中有什么告诉狄牧,他与他的创造者连命,如果曲江身死,他也会死。

彼时狄牧并不知道那是世界意志为了挽救它选定的气运之子加以干预,他甚至意识不到这种念头突兀升起有多么蹊跷,这个认知被悄悄根植入他的概念里,自然得仿佛生来如此。

就算实际上他并非生来就有成为别人垫脚石的觉悟。

他迟疑良久,还是叫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江江。”

满身血污蜷缩在橱柜缝隙间的曲江抬头看他,微微眯着眼,像是在看什么只有从朦胧的幻觉中才能看清的生物,好似一旦她的意识清醒了、眼睛睁大了,眼前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而后她兀地笑起来,笑容清甜动人,放在一张血迹斑斑的脸上,却是又疯又痴:“牧牧……是你呀。”

“你是来救我的吗?”

不。狄牧想。我是来杀你的。

或者说,本是想杀你的。

他蹲下身,因为身体成年变长了许多而没有来得及打理的黑发披散着,顺滑地垂下去,遮挡了他的表情。

曲江艰难抬手,勾起他滑落的半边发丝,替他别到了耳后,指尖小心翼翼地蹭过他的脸,又脱力地垂下去。

珍重与怀念愈深,便衬得那份无力愈沉。

“原来人死前真的有走马灯,我还以为,会在这种时候看到妈妈,结果来的居然是你啊……”

她喃喃地念着,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放松,明媚活泼得仿佛仍是当年那个会把掌心捂热的糖分给狄牧一块、会主动替他围好围巾的小女孩。

可泪水却从她笑弯的眸子里不住地涌出来,眼眶含不住的泪将她脸上本就斑驳的血痕冲刷晕开,她也只是瘫坐在那里,甚至再没有力气抬手,擦擦自己被染得一塌糊涂的脸。

就像只名贵的品种猫,有朝一日被迫流浪,被撕咬得遍体鳞伤、毛发斑驳,只剩下躺在腐臭的垃圾桶边,静悄悄等待死神降临。

“对不起呀,牧牧……你愿意回来看我,是妈妈拜托的,还是你终于不生我的气了?”她开心地笑着、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只有你会对我这么好……当初都是我的错,没想到你还愿意原谅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很想你……可以最后,再像以前那样,抱抱我吗?”

狄牧终究还是心软了。

亦或者,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是他——由他站在这只一手就能轻易掐死的狼狈不堪的品种猫面前,本就是因为他会心软。

他轻轻抱了抱曲江。

曲江染血的泪花携着体温落在他肩上,她说,你真好,牧牧,你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的。

狄牧没有回答,沉默代表了一切。

曲江便又问他,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吗?

……

她给了狄牧她除自己外最爱的人的姓氏,并沿用了他曾经的昵称。

那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字,被念出时未尝不附加着取名者的期望和喜爱。

只可惜迟来的姓名,有时并不意味着新生,反而是一种诅咒。

满身血污的女人向被她抛弃十余年后一尘不染回来的牧羊犬伸出手,说欢迎回家——

这就带你去洗个热水澡,让你重新成为我干净可爱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