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
高公公刚刚服侍王上睡下,就听说驸马到了北门,这个时辰来,他是非得见到王上不可了。
正为难间,他便听到里间有响动,打发走了报信的小公公,轻轻掩上门,感觉室内重新被暖笼中的热气所占据,这才掀开帘子往里走。
这时,他发现半边身子不能动的王上,竟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
高公公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儿子的消息,若是让驸马明早再来,他怕是一宿都睡不好。
他给王上披上一件轻薄的貂绒披肩,扶他坐好,拉下挡风的红绫床帷,这才去外面迎接驸马。
一开门,便见夜空中,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在空中乱舞。
驸马在风雪中,低着头从台阶下走了上来,一边的狐裘大氅鼓起了一块,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孩子,高公公连忙招来旁边的小公公,去准备热茶和点心。
然后,他从门边的案几上,拿起南竹柄的鹅毛小麈出了门,扶着驸马走上台阶,替他掸去了头上和肩上的雪。
屠睢从斗篷下钻出来,正要向这位和善的公公问好。
公公却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
屠睢立刻会意,王上已经歇了。
他跟着高公公领进了门,隔着帘子向王上行了礼。
然后公公让他在一旁坐下,待驸马进来后,便关上门,又让小公公给屠睢送上茶点,然后便领着驸马往里走。
驸马一见到坐在床榻上的齐襄王,便果断跪下:“臣无能,不曾查到任何对太子不利的证据。”
这时高公公已将床帷卷到一边,好让王上毫不费力便看到他的女婿。
王上并没有流露任何表情,也没让驸马起来,显然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驸马一路来便思量过,这个结果是王上想要的,却不是王上理想中的,这件事并不能制裁驸马。
在此时,驸马进而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责难,似乎王上在责怪他只想明哲保身。
【驸马: (╥﹏╥)王上,你都能给田儋调动地方士兵的权力,到我这却球毛没有,这点权力,臣真的很难帮你办事啊。】
【齐王:闭嘴!觉得我嘴歪了,说不了你了是不是?你那嘴皮子一碰,连秦王都要礼让三分,你还搞不定一个太子,你是在糊弄我是不是?】
【驸马哭得更大声了:(tot)秦王礼让三分,还不都看在王上的面子上,跟我有啥关系?】
【齐王:行了行了,这事拍马屁没用!】
王上慢慢抬起右手,捻着胡须,没让驸马起来,他只能继续跪着。
高公公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着急,这地面一片冰冷,驸马刚从秦国回来,还不曾好好歇息过,可不能跪坏了。
但他也知道,齐王正在气头上,儿子不听话,侄子只会胡混,女婿又管不了太多事,身边竟没个可靠的人。
他只能静待时机,寝宫内一时无人说话,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东宫的吕公公带着人,冒着风雪来到了北门,但他并没有出去,而是让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公,托着一方丝帕向外走。
外面停着一顶藏青的轿子,若不是顶上落了些白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个小公公验了腰牌,出了门,一看四下无人,便来到藏青轿子旁,行个大礼,送上丝帕。
立刻有侍卫接过丝帕,递进轿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戴着硕大红宝戒指的手,将丝帕接了过去。
里面的人正是太子,他打开丝帕一看,里面是一份房契和钥匙。
只听那个小公公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吕公公说了,都在那。”
“行了,回吧。”
过了片刻,他才听到轿子中传来了太子的声音,这才行了礼,赶紧退下。
吕公公正在角落等候,见那位小公公缩着头,顶着风雪跑进来,连忙拉住他:“太子爷说啥了?”
“爷啥也没说,就让回了。”小公公吸溜着鼻子说道。
大冷天,吕公公等在寒风之中,背后却出了一层汗,生怕太子殿下怪罪,听到这话,他才放下了心。
前几天,他终于拉到了二殿下这个大单,却不敢大费周张出货。
二殿下说一切都包在他身上,于是他把太子私库的钥匙交给二殿下,刚从外面悄悄回来,就发现王上将东宫的侍卫换了一批。
这令吕公公十分紧张,这仿佛是一种暗示,王上可以换侍卫,也能换他们这批内侍。
若是进一步把他们这些人换了,太子这么多年搜刮来的金子,可就藏不住了。
可现在换了新的侍卫,他也不敢往外送。
这风口浪尖的,万一哪个把这些事作为证据捅到了王上面前,不仅太子有事,他们这些人怕也是要掉脑袋。
要说为人妥贴还得是二殿下,自己正暗中着急,谁知二殿下设法送进来了钥匙和魏国的房契,只留了一句话:“都在里面。”
想来是那些金子……那几百万两金子,都送到了魏国。
他虽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公公,也知道二殿下这一手确实厉害。
这笔钱放在魏国,根本没法把它跟出售粮食联系在一起。
即使王上知道,终究也只能开只眼闭只眼。
吕公公向着漆黑的夜空拜了两拜,只求老天爷开恩,让这些波折都过去,太子能顺顺利利回到东宫。
齐王寝宫,驸马跪到两腿发麻,只能咬牙硬撑着。
他听到王上似乎在枕头下摸索,突然,“当啷”一声,一块金色令牌落在他面前。
当中“金吾”二字遒劲有力,据说是王上亲笔所书。当年先王去世后,王上虽然屈尊做了园丁,但他从未忘记复国大计。
这支亲卫,便是由他一手创建,只听他一人号令。
见到这块令牌便如王上亲临,驸马并不敢接,他低着头在等王上进一步示下。
但是,高公公看到王上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不打算再谈下去了。
于是他上前解下床帷,除去披肩,扶王上躺下。
然后,低声对驸马道:“驸马爷,还不快收了令牌,随咱家出去。”
驸马这才捡起令牌,在高公公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令牌还有一丝暖意,这仿佛是王家翁婿之间仅有的一丝温情。
但驸马很快意识到,这块金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即使他什么也不做,王上只要放出风声,金吾令在他手里,就足够让太子寝食难安。
到时太子会怎么做?
听着屋外的风声,驸马仿佛置身于茫茫风雪之中,看不清前路。
快到外殿,高公公感觉驸马似乎扭动着手臂想要挣脱出来,想要回头,想要交还令牌。
他抓紧了驸马的手臂,然后将帘子一打开。驸马眼前顿时变得亮堂,在外殿一盏盏灯火中,他一眼便看到儿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平视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桌上的茶点一口没动,满满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他听到声音,便下了坐榻迎了上来,似乎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忧虑,原本开心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这时,驸马感觉高公公的手松了,他一下领会到了高公公的意思,没错,为了儿子,他不能退让。
他握紧了令牌,向高公公深深行礼,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似乎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仍旧像往常一样送驸马来到殿外,坐上肩辇。
就这一会功夫,地上白茫茫的已积起了一层雪,仿佛带着一层蓝色的幽光,一直伸向远处。
但在这黑夜中,驸马仿佛自带更加明亮的光,即使走了老远,也能看到夜色中有一个明亮的小点。
高公公站在门口,叹了一口气,无论接不接令牌,从他为王上办事的那一刻起,驸马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必须壮大自己的力量,但在这夜色中,这光芒,未免有些太微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