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如豆。
矮塌旁的一只落地铜香炉还在袅袅地冒着轻烟,清幽的檀香味散在房内的各个角落,丁漠长腿架在榻前的矮凳上,手肘半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
到这个时候,苏妍也不急了。
她站起身,将之前随手搭在碧纱橱前的一件秋香色外袍披在身上,腰间松松一束,遮住玲珑的曲线,而后才曲腿坐在了拔步床上,正对着丁漠。
丁漠可惜地叹了声,收回视线。
“此话从何说起?”苏妍问道。
“小娘子莫非感觉不到,你我之前存在的那种莫名的……吸引力?”丁漠顿了顿,好似在斟酌词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你我?”苏妍摇头不赞成,两人都是相貌绝佳,正好对了味互有好感是正常,至于熟悉感……或许也是好感的一种。
她视线落在丁漠的面上,唇角微微勾起,意思很明显。
听起来很有些自恋。
丁漠被逗笑了,只觉眼前之人无一处不合心意,就是那洒脱的做派也十分对他胃口。
斜挑的凤眼眼角微弯,眯成一道月牙,凌厉之气尽去,看起来十分可爱。
“小娘子可真风趣。”可比那些读女则读傻了的闺阁女子要有趣得多。
“能逗郎君一笑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是,若郎君今夜来此就为了这等莫须有之事,还不如立刻打道回府,以免自讨没趣。”
“碰到的是我也就罢了,这夜探香闺之举,啧啧,若换做别的姑娘,怕是要一头碰死在郎君面前以证清白了。”苏妍脸上笑意盈盈,眼里却古井无波。
丁漠挑了挑眉:“哦?可我猜她们不会想碰死,只会赖上不才我。”
得,又来一自恋的。
苏妍笑笑,做了个伸手送客的姿势:“郎君请。”十指纤纤,在昏黄的光晕里透出剔透的玉色来。
丁漠不以为意地摇头道:“虽然小娘子你的美色确实让丁某十分心动,但还不到不了让丁某行此事的地步。”
苏妍冷笑了声。
丁漠见她样子,便知道苏妍没信,促狭一笑,在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放在了榻旁的案几上。那物晕晕如圆形贝珠,在夜色中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便是倾城如夜明珠,也没有这样的美丽。
“苏娘子请看。”
苏妍“咦”了一声,几步走到榻旁,视线落到案几上,将那物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觉得就连贝珠上串着的丝绦也眼熟得很。
脑子里不由冒出一个词来:“比目珠。”她也说出来了。
丁漠眼一凝,肩膀却不自觉松了下来:“苏娘子不觉得奇怪么?明明此物你不认识,却能准确无比地叫出它的名字。”
苏妍沉默,手紧紧握着比目珠,细看那珠身上传染着一圈又一圈的浅色奥纹,看久了还会觉得头晕。
丁漠也不要她答话,接着道:“怎么说呢?晤,自我醒来以后,对,醒来,就是醒来,这词是不是用得有些奇怪?……但我十三岁以前的记忆,虽然历历在目,却总隔了一层纱,触不到底。私以为,苏娘子与我是同类。”
说着,便往苏妍面上看来。
苏妍颔首。
确实如此。
五年前她在池塘边跌了一跤,醒来后便觉得以前的记忆有些朦朦胧胧的,只是后来以为是摔到了脑袋才会如此,也没在意。
“然后呢?”
“然后?哦,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比目珠。”
“当时比目珠被我一直握在手中,谁来都夺不开。可我寻遍了所有能寻到的书册,都未找到关于此物的一丁点记载。自降以来我就从未出过漠北,所有生活有迹可循,哪里能得到这个东西呢?”
“或许……这只是一颗会发光的石头?”苏妍不确定地道。
掌中贝珠细腻的纹理得自天然,握在手中就有股亲近感。
丁漠嗤笑了声:“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石头?”
“我是没见过。”
苏妍被呛了一句,也不生气,只道:“照你的说法,这些与我何干?未免有些牵强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丁漠摆了摆手,直接站起了身,来到苏妍的近前,将比目珠取了过来,微凉的指尖触到她手心的柔软,愣了愣才道:“但一开始,这比目珠不是这样的。”
“在漠北,这比目珠也就是一只漂亮些的贝珠罢了。”
“但随着父亲,越靠近上京,比目珠就越亮,直到现在……”他掌心托起珠子,盛到眼前,“堪比黑夜明珠。”
“倾国倾城。”
苏妍怔忪,半晌才领会到他的意思:“你是说,这比目珠,是因为我才如此?”
“是。”丁漠直直地看她,“白日茂春园内,苏娘子你站在对面,比目珠便有了反应,你离开后,又黯淡下来。丁某于是便追随而去,比目珠越靠近你越亮,我才有了这个猜测。不然,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对着一个戴帷帽的小娘子如此孟浪?”
苏妍的脸红了红,为自己之前的猜测而羞赧。
“而夜探苏姑娘的香闺,也是如此。若不是比目珠指路,要准确找到小娘子的闺房,丁某怕还是再费一番功夫。”
“那,你意如何?”苏妍抿了抿唇,大胆地看向丁漠,此时这人面上一惯的漫不经心退去了,只留一双诚挚的眼睛,在比目珠的光晕里,几乎发着光。
“我亦不知……”
丁漠苦笑着摊手:“只是自白日见了小娘子你,心底便一直有个声音不断地响着,让我来寻你,连一刻都不要等。”
苏妍的脸这回彻底地红了。
她现在分不清丁漠这话,是因为目珠的奇特,还是因为,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奇怪氛围。她也不清楚为何在明明一句不是表白的表白里,居然红了脸。
苏妍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此时已经到了门前,因为之前自己太过专注竟然忽略了,不由心道:“糟了!”
丁漠还在房里。
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再从窗户出去岂不是一抓一个正着。
“小姐睡了么?”宁秋问话的声音传来,听在苏妍耳里却如恶鬼催命。
青柳轻声道:“应该睡了。”
苏妍舒了口气——知道她睡了,应该不会进来了吧?
可两人站着,只要里面人有心往里探一探,一下就会发现的。她立马跳了起来,连追马都不及的速度一下子蹿到了床上,快速蹬掉珍珠丝履,被子一掀,便直挺挺地躺了进去。
一边还朝丁漠努了努嘴,示意他跳到梁上。
丁漠无奈地笑,提气一跃,跳上梁子,还未站稳,苏妍便听到一声低沉的国骂,一个颀长的身影就滴溜溜地落了地。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避免梁上君子光顾,闺房内的梁上全部由苏沐指挥着包了一层蜡染,触之便滑。想来那丁漠就算是化身千足蜈蚣,也抱不住那滑溜溜的梁子。
“什么声音?”宁秋似乎也听到了那一声。
绿杨摇了摇头:“奴婢没听到。”
“开门。”宁秋吩咐道:“我去看看末儿。”
苏妍瞪大眼——
丁漠掀开被子轻轻一抖就爬上了床,颀长精瘦的身躯紧紧地挨着她,紧实的肌肉就是隔着衣料,也仍能感受到身体那真切的热度。
十八年来,还未曾与男子这般亲近的苏妍,一瞬间绷紧了身子。
好闻的松木香若有若无地浮现在鼻端。
——竖子无礼!
当千刀万剐才是!
她心道。
一手揪紧了被子,默默地将褶皱抚平,装作熟睡的样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