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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灵佩并没有在坊市呆太久, 交代完苏正便直接告辞往天元派而去。

这条路是走老了的, 道旁的树依稀仍是旧时模样,青翠的叶片被夜色笼罩上了一层灰, 黯淡得像离人的影子。

夜凉如水,风吹得人头脑格外得清醒。

傅灵佩没有御剑, 甚至摒弃了一贯的轻烟步, 用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越走,越清醒。

失去丁一的痛苦被孤独的夜放大,可她甚至有些自虐式的享受, 也唯有通过胸口连绵不断剜心似的疼痛, 才提醒她,有这样一个男人曾经存在过,爱她逾若生命。

往后, 纵走过千山万水, 也难回转。

傅灵佩的心,浸润透了这凉夜的冰冷, 一些被痛苦掩盖过去的细枝末节渐渐凸显出来……

路旁的一树白松菓前,黑黢黢的暗影里, 细细的枝桠像扭曲的虫子,透过半月的微光, 落在地上。

傅灵佩眼皮子动了动, 突然笑了:

“不过半月未见, 故人倒是羞赧许多。跟了本君一路, 莫非是有事相商?如此,本君倒是不胜荣幸。”

这“故人”自她出了天元坊便一路跟到现在,若非警惕性要比旁人强些,倒是要忽略过去了。

夜静了静,窸窣的声音才突然传来,一袭白衣穿拂过路旁的暗色,翩翩走到了她面前。

是沈清畴。

他静静看着她,眸光沉静,浑身还带着白松菓独有的香气。傅灵佩没有对此表示讶异,前世相处过这许多年,她对他太熟悉了,早从些许蛛丝马迹里便猜到是他。

“你来此为何?跟本君许久,又是为何?”

沈清畴见她蹙眉,便知她有些不耐了,他苦笑了声,“故人相见,静疏真君就如此不客气?”

傅灵佩默了默,好笑地挑了挑眉,“真君若正大光明来见,本君自是扫榻以待,只这半夜三更,未免会让人怀疑真君的居心。”

“罢罢罢,总说不过你,”沈清畴摇头,一抹笑意一闪而逝,像是想到什么愉快的过往,他颔首道,“其实若不是你突然来了坊市,我明日也自会去天元派拜访。”

只是她来了,形单影只,他便忍不住跟了一跟。

傅灵佩没耐心琢磨沈清畴的心思,只“哦”了一声,问道:“你我前缘已尽,傅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亲自拜访。”

沈清畴眸光黯了黯,自嘲地笑了笑:“过往自是没什么好提,想必真君也不爱听。不过,此物,真君可还认得?”

傅灵佩一愣,眼前出现一截洁净如雪的缎料,露出一段男人如玉般的手掌,不过,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旁人身上,直直地盯着那沈清畴掌心的一只玉戒。

每一丝纹路都熟悉得让人心颤——

这是自沧澜秘境得来的,来自马陆的那一只玉戒!一直被丁一宝贝地戴在指间,她像只失祜的麋鹿般惊诧地抬起头,眼已经红了:

“此物怎会在你这?”

沈清畴叹了口气:“在戊字峰比斗时,丁一事先便交予我的,他拜托我,若是不幸……便将此物交予你。”

傅灵佩蓦地伸手,速度快得沈清畴都躲闪不及,玉戒便已被她夺了去,他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便那许多沉淀不去的过往,如今也不必再提。

沈清畴振了振精神,正要张口,却听傅灵佩幽幽道:“为何是让你给我?那许多人选,为何他偏偏选了你?他可有话……带给我?”

语声怅然。

玉戒的出现,让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希望都断了。神识过处,很明显能感觉到,残留在戒上的主人神识已经没有了。众所周知,到元婴期,便再没有哪个大能修士能在主人存活之时,将神识抹了的。

玉戒内如山如海般的物资惊了她,可傅灵佩却发现,对这些身外之物,如今她竟连一丝一毫的劲都提不起来,想来现时便是叠成山的极品灵石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能不为所动了。

“他……”

沈清畴摇头,咽下要出口的一句,顿了顿,“其实我也奇怪,为何凌渊真君不找旁人,偏偏找我。倒也不怕我袂了这许多东西。”

那等惊人的财物,便是放在一个化神修士面前,也很难无动于衷。便沈清畴自己,也是忍了又忍,才不对这些出手。

“凌渊他——”

提起丁一,傅灵佩面上便带了独特的神气,她摩挲着掌心的微凉,嘴角翘了翘,“他这人虽对陆天行之事左思右想,但旁事常常想一出是一出,让你给我,必是料准了,你会给我,不会袂下。”

看人,丁一一向准。

许是孤儿的直觉,看人眼色多了,自然也清楚,何人是何等秉性了。

不过想来那时,他心中肯定极其不情愿。傅灵佩几乎能想到丁一当时的表情,嘴角的笑意便带了些真情实感,沈清畴紧了紧手心,第一次愿意承认,“是极,我亦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偏偏又清醒得可怕。

连陆天行这样一个化神都不敢轻捋虎须之人,也能被他一步步算计得身败名裂而死,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便他对傅灵佩的心思,也被他看在眼里,利用得彻底。

“今回是要多谢真君了。”傅灵佩郑重地拂身一拜,对沈清畴,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沈清畴嘴角弯了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月上梢头,天元派的青金石阶已肉眼可见。沈清畴脚步停了下来,朝傅灵佩做了个揖,“东西既已送到,沈某便先回去了。”

傅灵佩躬身,“真君走好。”

沈清畴默了默,最终还是没忍住,想要轻拍下眼前瘦弱的肩膀,傅灵佩却敏感地侧身躲了。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下来。

沈清畴抚了抚袖口,眼帘垂下,遮住汹涌的似从前世而来的失意与怅然,“清和,”他又一次唤她,“往后,你好自为之。”

傅灵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月色从上而下地洒下来,仿佛给她罩了层朦胧的细纱,听在沈清畴耳里,那语声格外的冷酷而坚定,“本君道号静疏。”

你弄错了。

清和是过往,早该随风而去的过往。

沈清畴微微颔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傅灵佩略站了站,摩挲着掌心,使起轻烟步,很快便回到了天剑峰峰主洞府。

秦绵等了许久,才见到小师妹风也似的刮来,正奇怪着不见白狐狸灰兔子他们,却听一道声音轻飘过耳际:

“师姐,我累了。”

“好好好,你去休息,师姐不来扰你。”秦绵听罢,哪还有什么疑问,小师妹出门多久,她便担忧多久,好不容易见她回来,自是不去扰她休息。

傅灵佩才一入门,丢下阵盘,隔绝神识,人便先去了须弥境一趟。

须弥境早在上次得了那大圆珠子后,便升了阶,变了许多模样。那种植灵植的一片灵土已然比上一次扩大了三倍有余,大约有十几亩灵田的大小,如今郁郁葱葱一片,种满了各色各异的灵花灵草,琳琅满目。空气中充满了馥郁的香气,

另一边,沿着灵土,有一座山脉基线渐渐隆起,渐渐成形。

一只白毛狐狸在其中悠游嬉戏,灰兔子安静地在灵土间采摘灵植,灵花,将到年份的都放入封印盒里,看得出,边角落已经堆了厚厚一叠,嘴里念着“老了老了”之类的话。

傅灵佩自是知道弥晖是在心疼有许多灵植过了年份没有采摘,不过她全然不在意,心念电转间,人已到了山脉基线下方,那里,安安静静地矗着一座两层的青竹小楼。

傅灵佩花了许多日,才在这里也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丁一的尸骸静静躺在二楼,傅灵佩当先便去看了看,白骨嶙峋,红衣如火,若在往常,皆是可怖模样,在她眼中,却亲切至极。

傅灵佩在床旁陪了一会,将玉戒之事絮絮讲了一遍,就似旧时他仍躺在她身边一样,若有人见之,必会以为天元静疏,已然疯魔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傅灵佩嗔怪,伸手将白骨襟边微微散开的带子重新系紧了,正要抬手,无意间却碰到了一层软软的东西。

她手下一顿,也不顾系紧的带子,重新将其拉扯开来,尸骸胸前白生生的肋骨大片大片的,却不再是枯败的灰,反而隐隐有一层玉似的流光。

傅灵佩怔忪间,突然想起了当年傅云舒的骸骨。天凰血脉的骸骨如玉洁白,可这……

她摇摇头,瞥去这突如其来的猜想,环顾四周,灵气氤氲,空气中都充斥着勃勃生机。莫非是须弥境的干系?

让一具本该普通的尸骸,也变得不同起来。

傅灵佩想起那个失主了的玉戒,眼里的光,再一次黯淡下来。重新为他将衣带束好,痴痴地看了许久,才重新出了小楼。

娇娇在一旁与尤妙玩耍,被傅灵佩打断了,她将丁一尸骨发生的异事告诉了尤妙,问道:“妙儿,你可知,这其中缘故?”

小白人吐了吐舌,作不解状,“妙儿不知,不过,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