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一次巧遇不知道激发了皇帝内心的什么点,于是回到皇宫之后,他决定让诸位皇子也参与到文会之中来,各自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
说来也巧,赵璨负责的,就是安排到京诸位大儒名师们的住宿及接待工作。
巧毛线啊巧!说皇帝在里头没有私心,说这件事跟之前的巧遇完全没有关系,平安第一个不相信好吗!
皇帝该不会用排除法,排除了自己这个小太监之后,认为温成碧喜欢的人是赵璨,所以故意给自家儿子创造机会吧?
这不是坑爹呢吗!
虽然自己被温成碧看上这事儿吧,怎么想都让平安觉得不自在,但是就这样被皇帝忽略了,小心灵也很受伤的好吗?
最要命的是……皇帝还给平安安排了一个任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去协助七皇子安排工作吧。就差没明晃晃的说“一定要让七皇子跟温小姐顺利接头”了。
然后为了不显示自己的厚此薄彼,他还给其他几个儿子也都配上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反正随堂太监名额有八个,搭配成年的皇子刚刚好。美其名曰辅助工作,但是在几位皇子眼中,恐怕都只会认为这是皇帝派去监督他们工作的人,或许还身兼评分之责。于是自然卯足了劲儿的表现。
大概只有赵璨一个人不相信这是巧合了。
他看着包袱款款来自己这里报到的平安,挑眉问,“莫非这次又是你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要重新考虑平安对皇帝的影响力了。
“你想多了。”平安说,“只是前几天随陛下微服私访,然后遇到了温成碧。”他三两句话就将现在的形势解释清楚了,“皇上大概想促成这桩婚事。你的意思呢?”
赵璨沉默了一会儿,才淡笑着道,“你不是说过吗,即便是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也不能不择手段。尤其不能利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平安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也差不多。我们之前不是分析过吗?二皇子可能在这件事里起了推动作用,说不准也意在温成碧。再加上四皇子,就成了一团乱麻,这门婚事多半会被搅黄。”他顿了顿,又道,“其实现下看来,被搅黄了或许还是好事:到时候皇上说不定还会因此对你觉得愧疚。”
因为在皇帝的心中,已经认定赵璨和温成碧两情相悦了。这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结果因为其他儿子的介入,反而黄掉了。一方面他会对赵璇和赵瓖赶到不满,另一方面,说不定会对赵璨十分愧疚。因为他是为了平衡儿子们之间的关系,才放弃这门婚事。
“不错。”赵璨道。
他看着平安,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如果让人知道温成碧看上的其实是平安,那自己就成了笑话了。可平安到这时候还记得为他谋取好处,又让赵璨不得不动容。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平安,如果温小姐当初看中的是我,你会同意我娶她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来。首先娶不娶根本不需要平安同意,其次这种假设也非常无聊。但赵璨还是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平安没说这种事我没资格置喙之类的话,而是问,“你心悦她吗?”
赵璨想了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
平安微笑,“既然是这样,那么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不是吗?”
他记得赵璨对于皇帝赵祁的花心多情曾经多么的怨恨,因为他母亲完全就是死在了皇帝的花心之下,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对于赵璨来说,如果有了心爱之人,就绝不会再后宫三千,徒增冤孽。如果没有心爱之人,或许他会将自己利用到极致,只要对他有用,他就会娶,根本不问该不该、能不能。
但关键就在这里。赵璨并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什么人。他两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能令自己心悦的对象。甚至他一开始是打算选择后面这一种处理办法的,管他喜不喜欢,只要有用,就都娶回来。就像上辈子的赵璇。
但是等到知道温成碧不喜欢他时,不知道是出于自尊和骄傲,还是是为了不成为赵璇那样,被权势捆绑着去做违心之事,虚伪得令人作呕的人,亦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说不清的东西……总之赵璨放弃了。
未必一定要靠这种手段上位,就算不娶她,自己也迟早都能成功。
但即便是如此,赵璨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具体什么地方不对,他一时还说不上来。只是此刻看到平安,他就忍不住问,“那你呢?若平安你是我,你会娶她吗?”
“当然不会。”平安毫不犹豫的道,“既然不喜欢,何必害了别人?其实我并不觉得她真的喜欢我,最多只是有点好感而已。但这世上人那么多,大部分人不会可着一个人死磕,这条路走不通就去走别的。总有一天她能遇到两情相悦的人。”
这个理论不知为何忽然让赵璨有些不爽,他问平安,“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回应你,你就会放弃,然后换一个人?”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有代入感了。他可是亲耳听到过平安对温成碧承认,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可是后来跟平安的相处之中,赵璨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平安对自己多喜欢。虽然他的确是为自己做过很多事。
莫非他已经因为看不到希望,移情别恋了?
虽然他自己对平安没有这样的感情,并且也的确是没想过去回应平安的感情,甚至曾经猜测那根本只是平纳忽悠温成碧的胡话,但这会儿想到有这种可能,赵璨忽然十分不快。
虽然他自己没有经验,可既是心悦一个人,难道会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吗?
平安囧了一下,听到赵璨这么问,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想起自己忽悠温成碧的话来,于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甚至脸上都带上了几分心虚的红色,“咳……我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
“假如有呢?”
“那就看感情深不深吧。”平安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自己正在跟赵璨表白似的那么尴尬,“如果感情深,当然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如果不深,总会遇到更合适的人,慢慢就忘了吧。”
“那……”一个问题鬼使神差的出现在了脑海里,而赵璨竟然就这么问出来了,“如何才能让感情变深呢?”
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心下茫然又震惊。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平安显然也很惊讶,一直盯着他,就像是要看出他是不是忽然变了个人。赵璨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僵着身体,努力转移话题,“咳……我的意思是,温小姐如今对你有好感,若你再出现在她面前,或许会让她的好感加深。”
这个解释勉强过得去,平安的注意力也随之被转移,“不会的。”
赵璨暗中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暗道自己今天真的太不正常了。好在总算忽悠过去。他随口问,“为什么?”
“她从前不知道我的身份,现在不会还不知道。”平安自嘲一笑,“既然知道,自然就不会再有那种念头了。”
如果平安只是个断袖,说不准温成碧还会抱着能掰直他的想法,继续一条路走到黑。可他是个太监,温成碧连坚持的理由都找不到。况且温老爷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回去后必定会盘问,他老人家智慧超群,这一点小心思,几句话说不准就打消了。
赵璨皱了皱眉,为平安这种自我厌弃的心思。
他固然不希望平安心悦那位温小姐,可也不必一味贬低自己。平安的好处,赵璨随口就能数出来无数条,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不等他开口安慰,平安已经起身道,“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总是出现在温小姐面前,的确不合适。反正只是让温小姐配合你,该怎么做你最清楚。我就先走了。”
“你去哪里?”
“去金明池看看。”平安道。
……
上次跟着皇帝一起出来,平安光顾着照顾他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怎么感受到这里的气氛。这次是一个人来,一边走一边听大家高谈阔论,忽然想起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有个英语角,每周四下午空出一节课,让大家聚在一起,用纯粹的英语交谈,鼓励大家多多开口,不要学“哑巴英语”。
跟现在的情形还真是有些像。
这么一想,忽然生出几分亲切感来了。
“兄台在笑什么?”有人在耳边问。
平安转过头,便见三五个人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莫非兄台不同意这种说法?”
“不,我这是心领神会的微笑。”平安立刻道。事实上刚刚那人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清。但是既然这里是对方的拥趸,他自然不能下别人的面子,管他说了什么,先赞一声好总不会错。
果然这几个人立刻高兴起来,领头那人道,“在下张宗,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里面说话的那位,更是我们齐州有名的才子路放。兄台果然见识不凡,慧眼识英!”
“咳……”平安已经离开学校太久了,不明白难道互相吹捧才是如今士林的风气?如果是这样,那所谓的“才子”,究竟有几分干货几分水分,可就要再斟酌一番了。
他看向中心处正在争辩的两人,其中一人身穿学子衫,器宇轩昂风度翩翩,正是路放。而在他对面的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说是个种地的也有人信。先别管各自才能有几分,单是这这卖相,路放就要甩对方几条街。所以大家偏心,也是很正常的嘛!
不过竟然也有不少人聚在那小个子身后支持他,倒是让平安刮目相看。他问,“跟路兄争辩那个,又是何人?”
张总面露不屑,“那个?凉州蛮夷而已。”
平安闻言不由皱眉。
齐州和凉州都属西南路,且都是在边境,与外族接壤。按理说大家的处境是差不多的,可这几个齐州士子,却这样看不起凉州人,还口称蛮夷,莫非那小个子……是个混血?
如果是真的,那么平安只能说,混血混到这程度,见识太失败了。这根本是可着父母身上的缺点长的吧?
不过人的才华有时候跟长相没什么关系。历史上有个文学家叫做左思,写出过一篇令“洛阳纸贵”的文章《三都赋》,时人称之为左思风力。他就丑出了风格,丑出了水平。还有那个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贺铸,据说也是其丑无比,但是人家金刚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少女心。
扯远了,外貌歧视是要不得的,民族歧视就更不行了。平安摸着下巴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牛贺!”张总鄙夷的道,“看到他肩上那个褡裢了吗?咱们读书人,谁像那些脚夫似的随身扛着褡裢?牛贺就这么干!这位兄台,你知道他褡裢里放着的是什么吗?”
“什么?”平安好奇。
张宗道,“都是他平日里想出来的好句子。不管在干什么,只要想到了,就立刻写出来装在褡裢里。为这还弄出了什么炭笔,说是用毛笔不便。真是半分文人风骨皆无!最令人叫绝的是,他去参加文会,需要作诗时,便立刻从褡裢里拈出一张字条,敷衍成诗。所以在他们凉州,还有个外号叫‘牛一句’,就是说他的诗里,只有一句可看!”
文会现场作诗,比的其实是捷才。限题、限时、限韵、偶尔还限字,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写出好诗来,才令人钦佩。牛贺这种方法相当于考试带小抄,难怪这些人看不惯他。而且假如你小抄能抄出水平,也就罢了。偏偏只有那一句是好的,现场想的都不好,那就输得更难看了。
不过平安以前看过,古代不少有名的诗人曾经这么干过。比如“诗鬼”李贺。不过平安觉得,为了写诗呕心沥血的,有时候难免会钻牛角尖,成就往往不会太大。
但是俗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世界上毕竟庸才比天才多,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就有牛贺这种从细微处积累,功底扎实的人。比不过名垂千古的人,比张宗这些嘲笑他的人,还是比得过的。
而且说句实话,文人里,姿态这么低,肯扎实苦干的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了。而且听他的故事,虽然看着老实,但也不乏机灵之处嘛!比如带小抄这事,你们又没规定不让带,而且我也没有提前写好诗,只是随手拈出一句,然后现场作诗,相当于自己给自己更多的限制。这也是他没有被人彻底排斥的原因。
平安越看越觉得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啊。
冯玉堂毕竟年轻,对于西边的形势也不是太了解,把他派出去,能有多少用处平安也不知道,所以他一直想在边疆地区发展一些本地人加入皇城司。——虽说那摊子事目前已经不归自己管了,但平安始终觉得应该有始有终。
这个牛贺,就怎么看怎么觉得合适。
然后问题来了:人家好好的一个有前途的文学青年,凭什么要抛弃锦绣前程去边疆苦寒之地做卧底啊?
而且别看皇城司听起来很牛,但毕竟不是进士这样的正经出身,也就只能内部得瑟一下,对那些有机会考科举走仕途的人来说,没有任何诱惑力。
因为考科举出身,别管考试排名多低,只要是二甲进士,最后都有可能封侯拜相,入主中枢。即便是同进士,也就只是拜相那一步走不到,六部尚书都可以期望一下。
虽说绝大部分人都走不到那一步吧,但这不妨碍人家有梦想啊,万一就实现了呢?
平安一边琢磨,一边挤进去听了一会儿牛贺的发言,越听眼睛越亮。他就说为啥张宗他们一口一个蛮夷的叫着,却原来这牛贺正在宣扬各族人民大团结,消除民族歧视,中华儿女一家亲的思想呢!
他认为少数民族也并不全部都是坏人,不能一概而论、赶尽杀绝,而是要区别对待。对于仇视大楚的,当然不能留情,但对于那些仰慕中原文化的,则应该引导、融合,让他们真正成为大楚人,心向朝廷,这样才能彰显我泱泱大国的气度,最终使四夷来服。
很现实也很合理的想法,并没有平安讨厌的那种泱泱大国就应该不分贤愚好坏包容并蓄的念头,而是强调区分对待。但即便是这样,也有人不赞同。跟他争论的路放就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番民即使一时投降,将来也有可能再次反复。所以绝对不能姑息,而应该斩草除根。
这种极端的想法比应该全部包容更可恶,简直不把人命当命,而且这种做法除了激化边境不同民族之间的仇视情绪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在古代,人就是生产力,所以人口往往是衡量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强大与否的重要指标。把那些被杀掉的人留下来做点儿什么不好?
牛贺显然做过很多准备工作,并且进行过深入的思考,所以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逻辑分明,相比之下那个路放就是在胡搅蛮缠,一味指责牛贺是个蛮夷,自然会替蛮夷说话,几乎上升到人身攻击了。难怪周围那么多人支持牛贺,两个人的理论简直立辨高下。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不欢而散,平安这才追上了牛贺,在僻静处把人拦了下来,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问,“我方才听见兄台高见了,令人耳目一新。兄台这次来参加文会,就是希望能推广自己的想法,让朝廷采纳吧?”
牛贺本来有些警惕的看着他,闻言神色微松,“的确。不知兄台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低见倒有一些。”平安道,“你的想法行不通。”
牛贺太务实了。虽然他的见解今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但毕竟不算太多,而且这个论题也太偏僻。文会毕竟是更类似百家学说的清谈,想必不会涉及到这种具体的事务。所以他最后被选中上台发言的可能,几乎没有。
而不能在御前说出来,这番争论便没有意义了。
牛贺脸色微微一变,但这种可能他想必早就知道,所以并没有翻脸,而是看着平安,“兄台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只是希望你换一条路走。”平安说。
“你能帮我?”
是个聪明人。平安道,“能不能帮你,现在不知道。但若是你能帮我,说不定我也能帮你。”
“什么意思?”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吧。”平安说,“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
两人找了个茶楼坐下,平安便直接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司礼监的人。想来兄台应该不会怀疑我的诚意了?”
牛贺一口茶几乎都喷了出来,“你是太监?!”
不用这么惊讶吧?平安一脸无奈的拿出帕子递给对方,这身上带帕子的习惯,平安刚穿来的时候是没有的,认为娘们儿兮兮的。后来才发现,随身带着一块手帕实在是太有用了好吗?毕竟也不一定是自己用,譬如现在。要知道这可是个没有抽纸的年代。
吐槽归吐槽,但牛贺很快意识到平安的身份究竟代表了什么,于是直截了当的问,“你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