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璨已经习惯了平安的不老实,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不完全的实话”,事实肯定跟他叙述的差不多,但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说不能够被自己知道的部分却被省略过去。
“要我提醒你吗?比如你那个会爆炸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嗯?”赵璨看着平安。
他自然是知道火药的,却不知道平安原来连这玩意都会弄,弄出来的阵仗还挺大。
不过,这一次如果不是有平安弄出来这个东西,恐怕这场战争想要打赢,会更加困难。其实杀伤力倒是其次,主要是这种震耳欲聋的响声,会让人下意识的受惊,不知所措,更何况是马。草原人以骑兵取胜,这个东西恰好能够克制他们。上来就扔一阵,让他们自己乱起来就行了。
但这种用法,也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对方不知道这东西,才会有那么大的效果。否则甚至可以进行针对性的训练,让马在受惊的时候仍旧能受到控制。这也是平安再三要求大家保密的原因之一。
所以在赵璨看来,平安也就是运气好,要不然的话,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跑到战场上来,简直就是找死。听说平安也在信州,他吓了一跳。
“那个是到了秦州以后才弄出来的。我觉得战场上出其不意的用一下,效果应该不错,就带上了。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大用。”平安敏感的察觉到赵璨态度的放松,胆子大了一点,“其实我也就是提供了一点炸弹,自己都远远的躲着呢,流矢都没有碰到一根,绝对不会有危险。”
“可我听说,”赵璨逼近他,抬起一只手在按在他的脖子上,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之前还在信州城外游荡了许久,还解决了许多小股西戎士兵?”
“那都是其他人动的手!”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立刻老实交代,“再说不是还有开阳吗?有他在,我怎么会有事?”
赵璨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放开阳在他身边,本来是为了保护他,结果却纵得他胆子更大了?
他用手指捏了捏平安的脖子,“你这胆大妄为的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可是如果平安真的改了,那就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平安了。
想到这里,赵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将自己的头抵在平安的肩上,声音里带着几分低落,“平安,我很担心你。”
平安就心软了。黑夜里看不清赵璨的表情,但单从声音里也能够听出来他的情绪并不算很好。赵璨一向很懂得自控,极少会流露出其他的情绪。也唯有在他面前,才能放松少许。
他千里迢迢赶到这边来,固然有之前说的那些原因,但平安相信,赵璨也的确是真的担心自己的。
“放心吧。”他想了想,道,“我也是个男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让自己陷于险境。”
毕竟……他那么怕死。
赵璨哼了一声,“你也是个男人,嗯?”
这话里没有嘲讽的意思,反倒是调笑的意味更重些。平安忍不住咬了咬牙,瞪他,“不是吗?”
“是是……”赵璨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笑意,“平安……”
“嗯?”
“平安……”
“干什么?”平安有些无奈。
“我只是想叫叫你。”赵璨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挑了个最好的角度将头枕上去,又唤了一声,“平安。”
“别闹。”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拍了拍他,像哄孩子似的。
赵璨忽然抬起手,贴在平安的左胸口,缓缓的摩挲着。平安被他这个动作弄得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但赵璨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追了过来。
平安思虑不周,身体后仰,终于因为重心问题而倒在了床上。
赵璨也顺势倒了下来,压在他身上。
平安十分不自在的伸手去推他,“你要干嘛?”
“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赵璨轻笑,“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平安脸上有些发烫。亏得是在这黑暗之中,否则这窘迫的样子,估计就要被赵璨看去了,说不准还会拿来嘲笑自己。
他将赵璨往旁边推,“要说话,你也先起来。”这样躺着能说什么正事?
但赵璨却没有坐起来,反而就势往旁边一倒,跟平安并排躺在了一起。
平安怕他再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动作来,连忙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那我就留在这里休息。”赵璨开玩笑道。
平安却当了真,“不行!”
赵璨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行?”
平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坚决,也许赵璨会觉得受打击?他只好勉强解释,“那个张纯还在怀疑我们的关系,不能让他抓到任何把柄。”
就算七皇子跟一个太监认识并有来往很正常,但大半夜出入对方的房间,怎么都不会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平安虽然不担心,但也觉得被人知道了这种事情很令人不快,更没兴趣主动将把柄送到旁人手里去。
“好吧,说正事。”赵璨枕着一只胳膊,慢慢道,“等到这一次回京,恐怕就再不能这样悠然了。或许以后纵然想要跟你见面,也不能如之前那般容易。”
这是理所当然的。
以前赵璨是个低调的皇子,不怎么受宠,手里没多少势力,算是依附在赵瑢身边……总之怎么看怎么不起眼,不会让人在意。也就是这样,才给了他不少空子可钻。
他以前能够来去自由,随便去找平安,固然是因为自己在宫里势力不小,但也是因为没有人盯着他的缘故。
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若单是去河北也就罢了。虽然收服了楚家,但别人不知道啊。功劳也不算很大,淹没在其他人之中,或许还不会为人所注意。但他偏偏领着一万人马奔袭来到西北,协助信州击败外敌,而且还打算继续进攻草原,将既定的目标完成。
一旦他做到了,回到京城之后,立刻就会被所有人所注意。因为这分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信州这边三路人马,也就涿州军还能沾点功劳,但他们毕竟也是西北一系的,之前的失误,说不准就跟他们有关系,所以身份还有些尴尬。至于战败的齐州军和信州军,就更不必说了。
唯有赵璨的功劳是实打实的,谁都抢不走。
这样一来,他立刻就能够在朝中站稳脚跟,万众瞩目炙手可热的同时,也会让更多的人盯着他的动静。这样一来,他反而不会如从前那般轻松自在了。
这条路更难走。但如果不走这一条路,永远躲在幕后,那么即便他有再大的势力,也还是上不得台面,将来登上皇位,也会被朝臣诟病名不正言不顺。
唯有这样一步一步的踏上去,堂堂皇皇的将皇位收入囊中,将来他才能够将整个朝廷彻底收拢在掌心里。
只有这样,他作为一个皇帝,才能不被人掣肘,得到相对的自由。所以即便再艰难,赵璨也会披荆斩棘,努力走下去。
但那时候,原本最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平安,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都不能够再和他亲近了。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保护平安的安全,二来则是为了让平安隐在暗处,能够带来更多的好处。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dna想到那种就算见了面也要装作不熟的场面,还是令人不快。
“我也会帮你的。”平安想了想,低声道。
这是他对赵璨承诺过的。在当时,他没有想到短短的时间里,赵璨就能够做到这样了。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没有选错人。
赵璨忽然握住他的手,带着几分祈求,低声道,“平安,我们和好吧。”
“嗯?”平安一愣,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平安。但是我一直在改,你也应该看到了。到了今天,你应该可以相信我了吧?”赵璨缓缓道,“我不是那样恶劣的人,以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已。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了。平安,你能原谅我吗?”
“我早就已经不怪你了。”平安说。
平安本身算是个比较愿意自省的人。如果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会不承认。他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也许是自己错怪了赵璨。或者说,赵璨固然有错,但不应该受到那么严厉的惩罚。反倒是他自己,也做错了不少事。
后来平安才想明白,与其说是不相信赵璨,不如说他是不相信自己。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重要到赵璨能够放弃其他东西的地步。尤其是那至高无上的权位,可能是天下所有男人都向往羡慕的东西吧?
何况赵璨还生在皇家,从小就受到这样的熏陶和教育,那个位置又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放弃?
这是更加形而上的东西,平安甚至都无法跟赵璨解释。
在赵璨看来,平安想要的是平等和自由,肩并肩站在对方身边。——虽然仍旧不够深刻,但他能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做出承诺,平安心中却不能够不有所触动。
只是面对赵璨坦然的希望,平安反而觉得自己能够给出的东西,是在太少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赵璨的这种期待。
所以面对赵璨的这个请求,平安心中竟有些慌乱和茫然。
“还有一件事。”赵璨却只当是他答应了,声音含笑的道,“我要先跟你说清楚。你之前说不知道我利用自己的……美色,”说到这两个字时,赵璨很明显的停顿了一下,仿佛对这种说法十分不适应,“不知道我利用这种手段拿捏了多少人。可是平安,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用出这样的手段?”
“我那么聪明,算计入微、丝丝入扣……最后还不是落到了你的手心里?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没……没有。”平安浑身僵硬,总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赵璨重新将手按在他的心口处,笑着说,“平安,你的心跳变快了。”
他凑到平安耳边,“现在屋里那么黑,根本看不见我的脸。这总不是我利用美色在迷惑你吧?”
“告诉我,平安。你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快?”
赵璨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平安任何逃脱的机会,非要逼着他将那句话说出来。
平安忽然有点儿害怕,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回答我。”赵璨的唇几乎都贴在了平安的耳朵上。
平安发现自己这个地方似乎忽然变得敏感极了,光是赵璨吐出来的呼吸,就让他那一小片皮肤变得滚烫。然后这种热度顺着身体蔓延开来,直至扩散到全身。
太丢脸了,他想。
赵璨的魅力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他又想。
心中似乎有个小恶魔在蛊惑他。承认吧!小恶魔说,你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况且他也喜欢你,两情相悦,不碍着任何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平安,告诉我。”赵璨微微抬起身子,在夜色之中与他对视。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会恢复一部分视力。虽然仍旧不能够看得十分清楚,但隐约的轮廓是可以看得清楚的。平安在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跟赵璨对视。
虽然看不清楚,但那种明知对方正盯着自己的感觉,却丝毫没有降低。
赵璨的一只手还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从耳朵到脸颊,再到眉眼,鼻梁,最后停在唇上。这个过程轻柔而缓慢,平安似乎能够感觉到赵璨的视线也顺着手的动作,在自己的脸上逡巡,如同帝王巡视他的领土。
在心跳超出某个频率之后,人是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的。
此刻,平安就听着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他知道它是为谁而这样激烈的跳动。——正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平安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也许是看的时间太长了他想。但即便他闭上眼睛,那股酸涩还一直从心底涌上来,窜到鼻尖和眼底,让他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
平安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来。
面对爱情的时候,他本该比赵璨表现得更加勇敢开放的。但也许是因为内心里对感情的专一与慎重,也许是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思想就变得保守了,平安竟平添出重重顾虑来。反而不如赵璨潇洒,要就是要,不找理由,也不逃避。
最后,赵璨也许是失望了,他的身体开始往后退。
察觉到这个动作时,平安心下忽然一慌,下意识的抬手揽住了他的腰。
“如果你还没有想好……”赵璨在同一时刻开口,然后意识到平安的动作,他就停下来了。
似乎是在思考目前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平安忽然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他舔了舔唇,声音干涩的开口,“殿下……”
“你记得该叫我什么?”
“凤楼。”平安立刻改口。
赵璨便重新放松身体,半靠在他身上,问,“你要说什么?”
“我……”这一瞬间平安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最后,其中一个渐渐清晰起来,将其他的念头都排挤开,平安这才慢慢的开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虽然赵璨这会儿并不想听什么故事,但是平安既然如此郑重其事,深思熟虑才开口,这个故事肯定就很重要。既然如此,便不能等闲视之。
或许,这就是解开平安心结的根本所在。
平安说,“凤楼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跟图谋现在所要讨论的内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赵璨还是耐着性子道,“女娲造人?”
平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他给赵璨说了物种起源。
听说生命最初的形象不是什么盘古开天变成的事务,而是草履虫,赵璨的脑子有点儿懵。不过认真想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只是在迷蒙混沌之中出现了一个盘古和出现了一个草履虫的差别有点儿大而已。
“所以说人类是猿猴变成的?”赵璨努力消化着这种“歪门邪说”,艰难的问,“平安,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因为我们能够直立行走,而是因为我们具有思想,会使用工具。或者说,在原始时期,能否使用工具,正是当时的人与猿猴的区别。”平安慢慢的道,“时间发展到如今,人类创造出了光辉灿烂的文明,和各种各样的工具。如今我们住在房子里,睡在床上,穿衣服,用火做饭,还创造出了种种辅助生活的用具……所以我们就跟动物彻底不一样了。”
“这个说法倒也新鲜,虽说是无妄之说,但细细想来,却是有理有据。”赵璨问,“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过工具发展到极致,会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赵璨彻底进入了平安的节奏。因为他已经来不及思考,只能顺着平安的讲述去记忆了。
平安说,“那时候人们可以建造起几千丈的高楼大厦;能造出跑得飞快的车,甚至能弄出在天上飞的机器,出行变得十分简单,早上还在京城,晚上就到信州了;人们还能制作出通讯工具,就算远隔千里,也能够利用这种工具来进行联络……”
“除此之外,人们可以利用工具进行播种,一亩地能够收获几千斤粮食,即使人口再翻几番也不必担心不够吃。每个人都能去学堂上学,在完成基础教育之后,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进行研究。职业不再有贵贱高低,而是人人平等。”
“那是……”平安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总结,“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
过了一会儿,赵璨才带着几分遏制不住的激动问,“真的会有那样的时代吗?工具这么有用?”
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制造业还属于“奇技淫巧”,根本不受重视。人们在思想上走得很远很深,但是客观环境却根本跟不上趟,所以无法形成科学的三观,于是路越走越偏。但无论如何,最后她们还是会走回正确的道路上来。
在认知世界这一点上,人类天然具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所以平安很肯定的回答,“是的。就像原始时代住在山洞里,利用简易的工具生活的最初的人,无法理解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一样。但那样的时代,一定会出现的。”
赵璨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若真有那样的时代,我倒想看看。”
然后他回过神来,“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到了那样的时代,凤楼,你觉得皇权还能存在吗?”平安问。
赵璨微微一震,终于明白平安的意思了。听他所说,那时候是人人平等的,既然如此,如今的士农工商,三六九等,自然就不存在了。而“受命于天”,以一人治天下的皇权,自然也将不复存在。
“你……”赵璨觉得自己今日接收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多,接连的奔波本来就让他疲惫不堪,再听到这样的消息,几乎整个心神都因此动摇。他努力的将那种情绪压制下去,然后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问,“平安,你……你想要创造出那样一个世界来,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