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赵璨之后,这几个月来在平安身上出现的那些情绪,便都被他一点点收敛起来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赵璨还在京城等他,所以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
因为赵璨将平安带走的时候是在城外,所以信州城里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留在了城外的作坊里。那里又是需要保密的地方,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消息竟一直没有传出去。尤其是开阳还隔段时间就会进城一趟,更让大家以为平安是埋首研究之中。
不过,自然也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他出现在了赵璨的军中。
他们本来也没打算瞒住所有人,只要差不离就可以了。平安一开会还怕被长出哪知道,后来经过赵璨提醒,发觉这件事也可以反过来看:能够知道消息的人就那么多,谁有问题谁没有问题,仔细观察就能够发现了。
不过虽然已经有人知道,但表面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所以平安没有跟大军一起进城,而是先回到了作坊里。
徐文美见到平安回来,便是没好气的一顿揍,然后说了跟赵璨一样的话,“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莫非跟谁借了几个不成?”
“跟师父你借的嘛。”平安讨好的说,“都是师父教导得好。”
徐文美气极反笑,“这么说来,你做的这些事,倒都是我的责任了?你那位七皇子殿下,竟是十分无辜?”
平安没想到他会迁怒赵璨,不过这时候应该说什么,他很清楚,而且毫不犹豫,“当然不是,都是他的错!”
“你啊!”徐文美叹了一口气,“行事如此不谨,让人知道了,往后便是个大大的把柄,你自己难道心里没有数?你不知道,七皇子也不知道?”
“我们都知道。”平安安抚他,“不过这种事,总不可能一直都瞒着,迟早要让人知道的。”
徐文美皱眉,“不一直瞒着,你们打算做什么?”
即便再开明,徐文美毕竟还是个古人,并且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所以总觉得平安跟着赵璨很吃亏。非但要被藏着掖着,而且还会被外人议论。
现在赵璨自己还只是个皇子,一旦被皇帝知道了这种事,就是取了平安的性命,也只是等闲!要是将来赵璨能坐到那个位置上,那更不得了,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他呢,朝臣也不会允许皇帝身上有这样的污点。
到时候平安又该如何自处呢?
皇家哪有什么一往情深?最后吃亏的到底还是他!
要不是知道平安一贯很有主意,不会听自己的,徐文美都恨不能把这个徒弟给打醒。
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根本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简直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平安。莫非这就是为情所困的结果?
因为自身经历的特殊性,徐文美一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感天动地,如痴如狂的爱情存在,更别说还是在帝王之家了。平安如今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将来……又该如何收场呢?
平安显然听明白了徐文美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跟徐文美的情况其实并不一样,但是当着徐文美的面,平安也不怎么辩解。
且不说在徐文美面前说这种话,很有种“你遇人不淑但我不会”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就算徐文美不会介意,恐怕也只会觉得平安是当局者迷,看不清自己的处境罢了。
所以他只好装傻,含糊其辞的道,“师父放心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这种事徐文美也不好多说,况且响鼓不用重锤,他已经提点过平安好几次,再多说就讨人嫌了。徐文美叹了一口气,道,“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才懒得管你。”
平安立刻道,“师父这话真让人伤心,徒弟的事情你不管还有谁管?我可没有家人在世,一切都要倚仗师父呢。”
“你也只会说这些好听话。”徐文美看穿了平安的心思,“放心吧,你如今也大了,再说你一贯做事,也从没有莽撞过。这件事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再劝你。反正既然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不日便要前往江南了。”
“师父要走?”平安心中忽然生出不舍。
这跟对赵璨的不舍不同。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与赵璨迟早有相聚的一日,可徐文美却不一样。
他当初离开京城,那时就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得见。好在他滞留西北,而自己也过来了,这才团聚。但这一次平安回到京城,地位比之从前不同,注定极少会有机会再离开京城。而至少在皇帝活着的时候,徐文美也绝对不能够回京。
这样一来,自然相见日远,不知何时了。
“自然是要走的。”徐文美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不会舍不得呢。”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早晚要走,这时候走自然最好。”
平安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正是西北清点战果的时候,他要是留下来,自然就容易被旁人注意。但趁这时候走了,多半也没有人追究。——功劳就那么多,多一个人分,大家能得到的自然就少了。人人都忙着争功劳,谁会在意他?
“那……”平安张了张嘴,就被徐文美打断,“你不必送我,也不必派人跟着。”
“师父。”平安不赞同的看着他。
徐文美摇头道,“平安,你当真以为你身边一个皇上的人都没有吗?这消息迟早是会传回去的,到时候免不了你又要受些罪责。不过你不知道我的踪迹,总比知道要好。”
这倒也是,平安只好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当晚平安在作坊里住下,第二日起来进城时徐文美还在,但等他解决了那边的事,再回来时,他却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了。
平安有些惆怅。
他虽然不至于为这种事伤春悲秋,只喜聚不喜散,心里也明白人的一生中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大部分最终都会离开,能够一直陪伴着走下去的,也就那么一两个而已,甚至连这一两个也没有,到最后都只是孤身一人。
但知道归知道,当离别相继来到的时候,仍旧让人心情惆怅。
尤其是过了几天,冯玉堂也来告辞。这一次的战争,虽然他埋下的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损失也不少。而且如今边境往前推进,他自然也要到那边去布置,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不过,这一次布置下来的人手,就都是归属于皇城司的了。想来以冯玉堂的功劳,加官进爵不在话下。这一次他来见平安,也是跟平安沟通一下往后的发展——他算是平安嫡系中的嫡系,即便如今皇城司已经不是平安在管,但冯玉堂也更信任他。
平安想了想,问他,“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听大人的。”冯玉堂毫不犹豫的道。
平安笑了起来,“你经了这么多事,应该也有自己的判断,说说也无妨。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想要继续留在地方,还是会京城去?”
这一次冯玉堂想了一会儿,才说,“大人我更愿意留在地方,京城中卧虎藏龙,有的是人才,我即便回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反不如在地方上,为大人支应。”
“既然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那就很简单了。”平安说,“现如今地方上值得注意的地方,无非就是西北,河北和江南。西北是你的根基,钱成也自然会照应,做起事情来不受束缚。而且对西戎人,我是有一点想法和打算的,还没来得及跟你沟通。至于河北,我们大楚跟长河部落,可说得上血债累累,迟早也有一战。你去了那里,更有发挥的余地,而且一旦起了战事,功劳自然也多。”
至于江南,平安自己都还没打算好要怎么办。但是从古至今,江南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水网稠密,土地肥沃,号称鱼米之乡。大楚每年的国税,有一多半都是来自江南,可见其重要性。
但与此同时,兼并土地,建造寨堡,也是江南的地主士绅们最喜欢做的事。在他们自己的庄园内部,基本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自给自足,百姓只知东主而不知皇帝,甚至还有私兵巡守护卫,俨然国中之国!
平安如果要动士绅阶级,来自江南将会是最大的,而他也必然要动摇这些人的利益和根基,到时候,就需要有了解情况的人帮忙了。
只是这件事就连长期目标都算不上,平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动手。——在他的规划当中,要做这事,至少要等到赵璨坐稳皇位才可以。而根据赵璨的说法,现在的皇帝,至少还有六七年可活呢!
虽说现在就做长线布局也有好处,但是将冯玉堂派去江南做这件事,就太过可惜了些。况且江南已经有徐文美在,平安觉得可以暂缓。
冯玉堂垂着睫,听完了平安的分析便道,“那我就留在西北吧。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去江南。”
他是平安心腹之人,跟徐文美和开阳都认识,这西北之地又是他根基所在,赵璨带着河北的兵马跑过来,显然河北已经成为他掌中之物。而平安跟赵璨的关系十分亲近,冯玉堂自然没有去跟赵璨的人争功的意思。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既然要留在西北,那需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两人长谈之后,冯玉堂当即告辞。
等到人都走完了,平安又跟钱成见了一面,这才将自己在信州这里招募到的工匠们一起,打包带回秦州去。
除此之外,跟着平安回去的人,还有跟西北巡抚暂借的一支军队,共五千人马。而借这些人,主要目的是为了看守人数高达数万的俘虏。
回去的路上,平安骑在马上,身边跟着的仍旧是那五十人,竟一个都没有损失。不同的是开阳也骑着马跟在身边,不再隐于暗处。平安走在最前面,转头往后面一看,浩浩荡荡跟在后面的人马简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次战争,对平安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些俘虏。
西北巡抚送他离开时,忧心忡忡的问平安,“这些俘虏的人数也太多了,让他们聚在一处,时日长了恐怕会生变!”
虽说中层以上的将领都被抓起来送进京城去了,但是这些草原士兵毕竟都是从各个部落出来的,天然就能够聚集在一起,临时没了首领,选出新的来就可以了。时间长了,让他们串联起来哗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历史上官军剿匪,然后因为人数太少被匪徒反过来给剿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那还大都是写吃不上饭的人,何况这些人高力壮的草原士兵?
平安连忙解释,自己针对这个问题,已经做出了安排。
那就是打散编队!
之前他任由这些人各自聚集在一起,那时候大军在侧,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没什么用处。等到摸清楚了规律,就将这些人打散了重新进行编队,不认识的人编在一起。这些人桀骜不驯,要磨合好推选出能够服众的小头目来,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到那时候,平安早就已经回到秦州去了。
至于回到秦州之后?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平安早就安排好了这些人的去处。
其中一部分人送到铁矿上去。之前矿上用的人都是刘家那边的,命脉掌握在别人手里,平安可不能放心。哪怕他已经跟刘家谈好了扇子的合作也不行。
这些人过去之后,他的压力自然会大大降低,只要核心技术部分不让他们接触,做苦力的话这些人都是一把好手。
然后炼铁自然需要烧煤矿,另一部分送去挖煤。
除此之外,秦州有什么修桥铺路的事情,都可以让这些人去干。之后平安还打算弄个水泥厂出来,然后开始修水泥路。到时候需要用的人更多,绝不担心安排不下。
反正归根结底,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让他们有干不完的体力活儿,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掉,自然就不会想着逃走了。——想也是有心无力。
或许有一两个豪杰人物能逃出去,但平安也不在意。因为一两个人,能做出什么大事呢?
乱世出英雄,但也得给他们乱世的机会啊!在这种太平盛世,孤胆英雄一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就是捣捣乱而已。
当然,这么多人留在自己手里,其实是不合规矩的,所以平安还得先跟京城那边打个报告,得到皇帝的允许才可以。奏折已经送出去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会有回音。不过平安提前一下,估计也没问题。
中途经过抚宁县时,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因为周围没有路,要进入秦州必须要穿过县城。而在他们经过时,县城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观看,对着那些俘虏啧啧称奇。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将烂菜叶子扔到了俘虏身上,一边叫着,“让你烧我们的村子!”
周围的人似乎受到了感染,一下子乱了起来,不少人开始扔东西。这个动作让俘虏之中也骚乱起来,差点儿出事。幸好军队巡查及时,俘虏们又是一个接一个捆在一起的,就算想要动手也难。
不过这件事给了平安一点灵感,他索性在抚宁城留下了二百俘虏,让县城的人押着这些人,跟那些被迁移进城中的村民一起回村子里,哪里的房屋被弄坏了烧毁了,就让这些人重新修建吧!什么时候建好了什么时候再把人还回来。
受此启发,他觉得其他地方也可以比照办理,这样能够让这些俘虏更加意识到他们的错误,而且还将这些人都分散开了,更不怕闹事。
平安随即修书给西北巡抚,然后表示等到这五千人马还回去的时候,会让他们把人给带去。
经过这件事之后,平安似乎打开了新的脑洞,他发现需要用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俘虏简直有点儿不大够用啊!
想想战场上被杀掉了那部分西戎士兵和北狄士兵,忽然有点儿心痛。都是些壮小伙儿,留下来能干多少活啊!就这么砍掉了,太可惜。平安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走在他身边的开阳听到了他嘀咕的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能够想出这么奇葩的办法来,大概也只有这位大人了吧!
自家殿下这算是慧眼识英雄?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满满的违和感啊!
虽说“物尽其用”并没有错,但是算计到方方面面,利用得彻彻底底,还是会让人忍不住的心头发凉。开阳忽然史无前例的为自家殿下担心了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有了这样的思路,所以平安一路上经过县城,便会留下一部分人。平安都已经打算好了,这第一次,就免费送给大家用。等到以后就不是免费的了,到时候他会跟官衙签合同,收取少量的“租金”。
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挣钱,对平安来说,如果要赚钱的话,他能够想出很多办法来,不需要做这种“人口”生意。主要是他忽然想到,最近几年内,因为这场战争,西北人口无可避免的减少一些。
往常官府有什么事情,往往会征徭役,让百姓来完成。但是人口少了,自然征不到几个青壮年。何况把这些人征走了,那一户人家便没有了顶梁柱,田地谁来耕种?
但事情总要有人来做。实际上官府也往往不缺那几两银子的花费,若是能解决了这事,也是值得的。
就这么一路走过来,还没回到秦州,消息就早早传过来了。秦州知州亲自带着人出来迎接平安,然后十分客气的预定了一批人,用以巡视河道,加固河堤。——眼看着开春了,冰雪融化,河水上涨,这河堤自然也要加固一番,免得决堤之后,再遭水灾。毕竟眼看就是耕种的时候了,要是被淹了土地,可就要耽误农时了。
平安顺势请秦州知州帮忙安顿这些人,顺便也请他再出些兵马来看守俘虏,然后才回到弓箭厂。
然后平安发现,弓箭厂果然出了问题。
当时平安离开的时候,将小全和齐鸣都带去了抚宁县,只留下有泰和孙德管理弓箭厂。这是为了培养有泰独立管理的经验,不过为了锻炼他,也留下了一个还算有力的竞争对手。
平安虽然猜到事情不会很顺利,有泰恐怕会吃一点亏,但他也没有想到,孙德竟然这么有能耐。
有泰基本上被他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还是跟平安关系特别亲近的几个工匠找上门来,平安才知道,孙德果然不愧是被背后的人看重,拥有管理和发掘人才的能力,这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然收拢了弓箭厂里大部分工匠的心。
虽然都是那些普通的流水线工匠,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人心惊了。
因为老工匠们之所以没有被他收拢,并不是因为有泰有能力,而是因为他们忠心的人是平安。平安还在弓箭厂,只是暂时离开,而孙德也要倚仗他们的能力,一时半会儿不会做什么,所以他们才能有底气扛着这件事。
但如果平安离开了秦州,回京城去了呢?
那时候上面没有人压着,恐怕孙德便能牢牢将弓箭厂给捏在手心里了。
平安对这个人,不由刮目相看。
毕竟在这之前,孙德一直表现得还算中规中矩,让平安觉得他不足为惧,正好留给有泰练手。却没想到,人家只是扮猪吃老虎,而且还差最后一点,就真的将这老虎给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