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水泥厂的安排,平安有十分细致的打算。
目前他需要田太监帮忙做的,就是沿路将自己所看到的宣扬出去,让这一路上的官员们都对平安要修的路生出好奇心。然后平安打算趁着自己回京的机会,一直将这条路修到京城去!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平安要打个广告。
没错,就是广告。光是夸耀路有多好,是没有用的,只有让这些人切实的看到究竟有多好,他们才会愿意修。
因为这笔修路的钱,平安不会自己出,他要让沿路的官府自己来出。毕竟不管是水泥厂也好,还是挖沙子也好,没有盈利的话就维持不下去。——哪怕平安用的是最廉价的不需要支付工资的劳动力,那也是有成本的。
这些人看到了修路的好处,自然愿意掏钱。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平安也可以给出别的选择,比如将这条路承包给他的道路公司。不过这样的话,将来修好了路,也跟官府没有任何关系,道路公司可以自己设置关卡收费,当地官府不得插手。
以这条路为基础,最终平安的目的是成立一个大楚水泥公司和大楚道路公司。公司归国营,但具体的运营资本,却可以通过股份集资的方式,从民间筹集到,而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钱。到时候在全国各地城里子公司,然后承建各地的道路改造项目,从中盈利,分红给各股东。
因为平安很清楚,朝廷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做完了。而且这件事虽然关系到国际民生,但并不算是什么机密大事,所以让民间资本注入是个好办法。
有钱大家一起赚,等到那些士绅和商户们都习惯了这样的好处之后,再动别的地方,就容易多了。
不过平安也就是做出一个计划,到时候他会推荐田太监来负责这件事,自己不再过问。
至于道路公司的建筑队,初期肯定是要让西戎和北狄的俘虏来充当的。皇帝之前不是要求他将这些人还给当地官府吗?平安觉得,将所有权交还西北巡抚衙门或是秦州府都可以,然后再让道路公司支付一笔钱,从衙门那边将这一批人租借出来。
而自己铁矿和煤矿上用到的那一批人,也可以比照这个办理,到时候就签个二十年的合同好了,也不必担心后面再来新的长官,把这些人要回去。
既然打算让田太监来做这件事,平安就没有隐瞒,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田太监对其中的运营表示十分不解,“我收了朝廷的钱去修路,这些钱最后还是要交给朝廷,岂不是白费了功夫,将这些钱倒了一手?何不直接由朝廷出资修路?这样还省事些。”
平安只好费力的给他解释了一遍,“但是这并不需要朝廷拿出最初的资本去给你运作,你可以从民间筹集资金,支付工人的工钱,采买材料等等,等到路修好了,再由当地官府结账给你。这样,钱就活起来了。我们的目的是要让民间资本加入进来。”
“可是那岂不是让那些商人占了朝廷的便宜?”
平安觉得有点儿头疼。他不是文科生,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自己也弄得不是那么清楚,跟别人解释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说明白,因为这番话不光是要对着田太监说,将来更要对着皇帝,对着大臣们说。所以——就当是自己现在先练习一番吧,总比到时候支支吾吾,理不清楚逻辑让人看笑话要好。
所以平安开始思考要怎么说服田太监。
其实平安觉得很神奇,古代人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的。你多赚了,那我必定就少了。所以朝廷才总说“不与民争利”,除了明晃晃的看不起商户,觉得他们铜臭不堪之外,未必没有怜悯生民的意思。可惜这种思想从根本上就错了。
而平安要解决的,其实就是这个问题。
“这怎么会是占朝廷的便宜呢?”平安问田太监。
田太监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看平安,“便是我没做过生意,也知道做生意必定是要获利的。咱们让那些商人往那个……公司里面投了钱,要分红给他们,必然要比他们投入进来的本钱更多才可。这一进一出,岂不是那些分红都是朝廷赔了进去?”
“你说得有道理。”平安点头,然后又摇头,“但你忽略了一个问题,我说分红给他们,可没说要把本钱也还他们。”
“嗯?”田太监立刻就生出了几分兴趣,“这话怎么说?”
“只要公司还开着一天,这本钱自然就还要放在公司里,不能退回。若是他们要退回,就得将股份拿出来变卖。到时候这部分本钱,自然由购入股份的人承担。”平安道。
“但本钱还是商人们的,这又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你让商人们将钱掏出来了。”平安笑道,“我来问你,咱们一开始时,要筹集多少本钱?”
“自然是足够修一条路。”田太监道。
平安点头,“是啊,这必定是一大笔钱。我们假定修一条路需要一万两银子,等我们修好了这条路,卖给朝廷一万二千两。一千两作为修路过程所耗,一千两作为分红发给股东们。本钱一万两仍旧属于公司,也就是属于朝廷。这么算来,可是只花了两千两,就修好了一条路。”
也许太监爱财的说法是真的,田太监听到这里,立刻就明白了,“其实是将商人们的钱掏出来,交给朝廷来做事!如此只要本钱不退,朝廷就能一直只花二千两来修一条路了。”
田太监代表皇帝,才不会计较地方官府要拿出来一万二千两,而这一万两实际上他们却拿不回去,反正钱还在他手里,那就是朝廷的。
平安也不解释,继续忽悠天下的财富并无定数。
什么是财富?就是钱。但是在钱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呢?那时人们以物易物,所谓财富,就是人们所拥有的一切,也就是生产资料。
远古时期人们茹毛饮血,每天打到的食物只够果腹。后来人们学会了种植庄稼,养殖牲畜,于是每个人能拥有的生产资料,大大超过他本人所需。随着社会进步和发展,工具的研究和使用,每个人能够生产出来的生产资料,都大大多余他自身所需。
也就是因为这样,社会上的人才会划分成各种不同的职业。比如当官的,他不需要自己下地干活,就有饭吃。那时因为普通百姓种出来的粮食足够供给那么多人吃。这个时候的社会财富,肯定比远古时期要多得多。
所以,总体来说,生产资料的总和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是恒定的,而是在不断增长。既然有了增长,那么朝廷就要对它进行占有和分配,而不能任由这绝大部分的财富一直留在私人手中。
古代的朝廷往往都会经历这么一个过程,一开始的时候国家承平,海晏河清,朝廷收到的税还能不停对个方面进行发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内一片安定,按理说百姓们的生活会过得更好,朝廷能收到更多的税,但实际上呢?
朝廷能够收到的税收,却是逐年递减的。这其中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部分生产资料,其实早就已经被私人占有了。
不管是哪一个朝代,都规定读书人的地位比较高,只要有了功名在身,便可以不纳税,甚至能够从朝廷那里领到钱粮。所以一个读书人不管多穷,只要身上有了功名,很快就能够富裕起来。
为什么?
因为很多地主和商户会主动将自己名下的产业,田地和铺子挂名在这位有功名的读书人名下。这样一来,这些铺子和田地自然不必上税,而地主和商户则会“孝敬”这位读书人。
于是随着国家发展,读书人越来越多,士绅阶层不断膨胀,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朝廷能够收到的税自然就越来越少了。国家为了保证拥有足够的税入,只好收取更多的税银,但被盘剥的却不会是这些地主府上和士绅,而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一开始的时候普通百姓还能有自己的地,后来他们发现,税越来越重,辛苦一年获得的,也就仅够一家糊口。若是遇到灾年,那就糟糕了,连税都交不起,怎么办呢?卖地。于是地主手里的地更多,百姓的日子却越发艰难。等到这些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忍无可忍的时候,自然就会爆发新的战争,推翻旧的朝廷,建立新的政权。
但只要这种社会结构不改变,那么新的政权,也还是会走上旧的道路。
所以平安的目的,就是要从这些商人和富户,士绅们的口袋里,把他们吃进去的钱拿出来,用一点分红吊着他们,用他们的这些钱来进行社会发展。
当然,跟田太监,平安不能说得太明显。只要抓住一个点就行了:钱放在那里,不会变多,但是拿出来用,就会变得越来越多。朝廷拿不出那么多钱,那就让就这些有钱人掏嘛。
田太监很快被说服,于是带着平安的计划书回京城去了。——好处也不是白拿的,平安索性将说服众人的重任交给了他。这也算是一场考验?田太监能够说服这一路的官员们,京城里的皇帝和大臣们,将来去说服那些士绅富户,就容易多了。
至于平安自己嘛,则是指挥着“道路公司的员工”们,开始修路!
弓箭厂交给有泰看着,水泥厂暂时由秦州府派人看着,反正目前出产的水泥也就只有平安这一家用,而且是在秦州修路。平安跟秦州知州深谈过后,决定免费为秦州修路,如此,衙门这边自然是全力支持他的。
很快,在平安和田太监的“里应外合”之下,沿途各地的官府,基本上都同意出钱修路。毕竟修了路,以后可以设关卡收“道路养护费”,对于衙门来说,也是好事。何况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听那位田太监的意思,陛下分明很关注这件事,若这时候不配合,恐怕这个官也就做到头了。
尤其是排在后面的官员们,他们本来心里还有些犹豫,但是看到其他地方都出了钱,自然也不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反正路先修起来,到时候拿不出钱,就去户部哭穷好了。
就这么着,平安带着自己的建筑队,沿着回京的官道,一路修过去。因为这件事着实新鲜,所以每到一处,必定会引起围观。——百姓们都很关注这件事,而且谁家没有几个亲戚?从别的地方听说之后,便都期待着路修到了这里,自己也上去走走。
甚至还有不少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给修路的俘虏们送水送吃的,就盼着路赶紧修好,自己也新鲜新鲜。
对于这些俘虏的管理,平安也是颇费心思。
因为这些都是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膘肥体壮,等闲一个能打三个,而平安自己手里可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为了调动这些人的积极性,也为了让他们老实的修路,平安制定了竞争机制。
他将这些人分成了几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段路,先完成的有奖励,最后一个完成的,则要受到处罚。
当然,在这里,奖励和处罚,指的都是食物——因为怕这些人吃太饱了会哗变,所以平安平时都很注意控制食物,最多给他们吃个七八分饱,然后劳动一天,又累又饿的睡过去,自然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了。
不过总这样也不行。其实平安已经察觉到,来到大楚之后,这些俘虏们的情绪是越来越稳定了。
原因无他,在大楚能吃饱饭啊。
在草原上的时候,辛苦就不说了,还经常吃不饱。正因为资源匮乏,才必须要到中原来打劫。现在虽然是俘虏,但也只是做苦力,并不会受到过多的虐待。
这些俘虏都是普通人,没有多大的野心,之前来打劫也是为了活命,加上受到部落首领的裹挟。
现在的日子比在草原时还要好些,若非还要担心家人的安危,恐怕这些俘虏都恨不得就这么安定下来。
也不是没有人想要逃走,只是如今已经深入了大楚腹地,他们在长相打扮上又跟中原人有些不同,更不用说口音问题。就算是逃出了平安的掌控,想要回到草原,也是做梦。
知道逃不了,索性就安生下来了。
在修路的时候发现沿路的百姓们竟然会过来给他们送水送吃的,更让这些西戎北狄人吃惊。
在他们的经历里,跟大楚人仇恨很深,基本上只要见到面,就会打起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大楚人这里得到这种款待。这也让这些异族人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从前他们对大楚人没什么感觉,因为不是跟自己不是一族的,所以就算随便杀死,劫掠,内心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发现大楚普通的百姓,跟西戎北狄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没什么战斗力,手无寸铁,但是有热情善良,努力的想要将每一天的日子过好。
大家都是“人”。这种身份上的认同,让俘虏们的观念发生了一点改变。
发现这一点之后,平安正盘算着要出一些更好的福利待遇,让这些西戎人和北狄人能够在大楚内部安顿下来。——总是让人做苦力,看不见能出头的希望,也不是好事。
比如干十年的活儿,就能获得自由,分到田地什么的,不过这件事还要跟西北巡抚那边商量,平安也并不着急。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些人还要继续做白工。
之所以弄出竞争机制,是为了避免这些人混日子。之前大家得到的食物都只勉强够吃,人人都一样,干活自然不必那么拼命。但现在有奖有罚,这些人的心又刚刚安定下来,下意识的会想要多为自己积攒一些食物,干活的时候自然会更加卖力。
有了“内部矛盾”之后,他们自然就会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而不会想着反抗军队,或是逃走了。
大概是这种心态的改变,让这些西戎人和北狄人身上的气质也有所改变,跟沿路的大楚百姓们,也开始慢慢的有了接触。平安一路看着这种变化发生,心里忍不住感慨。
他曾经看过一本书,书名叫做《乌合之众》,上面说绝大部分人都是盲目从众,可以被煽动和引导的。事实上也的确差不多,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都寻常乏味得令人无趣,而他们所求的更是不多。只要这些需要能够被满足,那么就能够调动这些人了。
哪怕是世代仇恨的异族人,也能够进行这种类似“驯化”的过程。
平安说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对目前的他来说,应该算是好事,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想要兵不血刃的达成边境的民族融合,化解掉可能出现的战争,和平的解决西戎问题,是有可能达成的。
不说别的,如果再过几年,恐怕就算平安将这些人放回草原上去,他们也不会习惯那里的生活了。
这又给平安提供了另一个思路。有没有可能自己将这些人都放回草原上去,让他们去分化草原部落呢?就算不能分化,让他们去将自己的家人和亲戚朋友都带回来,也能够大大减少西戎国内的人数。通过这种办法,说不准将来真的会有西戎人迫不及待的偷渡到大楚来生活。
那时候,西戎还能够拜托大楚的影响吗?就算他们还是个独立的国家,又有能力对大楚发动战争吗?
因为平安没有低调的意思,所以他们这一路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引起轰动。以至于还没有回到京城,京城这边就已经收到不少消息了。
古往今来,回京见驾能够弄出这么大的排场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平安一个了。
偏偏他做的还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即便有人心里不满,也说不出什么来。
为什么从古到今有钱人回报家乡都免不了要修桥铺路?因为这是最接近国计民生,又最能够看得到效果的地方。莫说这时候,即便到了后世,市政建设之中,修路也是重中之重。许多城市几乎每天都在修路,因为这是最容易做出来的政绩。
所以平安做的事情,消息传出来之后,不少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价值。只要在自己任上修了这么一条路,那就是明晃晃的政绩,这时候,若是有人要阻挡平安做成这件事,恐怕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平安这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出了无数的盟友,更不知道回到了京城的田太监,处境也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他要操心的不是怎么说服其他人同意平安的做法,而是要跟那些想要夺走这份好差事的人斗智斗勇,抓住这个能够让自己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没错,现在不止皇宫里,就是朝堂上也有不少人紧盯着这件事。甚至几位宰相已经为这件事吵了好几次,然后联合起来像皇帝施加压力,希望他能够开口,将这件事情交给朝廷官员去办。
至于司礼监这边,自然也要努力帮助田太监保住已经落到了手里的东西。他们和朝臣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如今两边的气氛越发紧张了。
这件事,已经彻底脱离了平安的掌控,变成了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让朝中所有消息灵通的官员都忍不住瞩目。
之所以还未完全爆发出来,不过是所有人都在等平安回到京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