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内库每年收到的这些国库拨款,实际上加起来也是一笔巨大的数量。
事实上,有一个大家都知道,只不过不说出来的现实就是:所有的大臣们,尤其是户部,每年都在琢磨着怎么减少往内库拨款。甚至如果遇到了灾年,宰相们还会算计着怎么让皇帝从内库掏钱出来弥补国库的漏洞。
一个国家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大楚立国已经百年。百年的安定生活,已经开始渐渐腐蚀这个国家,从上到下。如今百姓们的日子还算是能过得下去,但是许多灰色地带早就已经出现了。所以这几年来,国库能够收到的税收,是越来越少了。
但要花费的钱,不但没少,还越来越多。尤其是这两年要打仗,那钱更是流水一般的花出去。
而朝臣们争夺修路这件事,为的并不是钱,而是政绩。所以只要皇帝肯开这个口,多半就能够成功。
这其实也是平安的一点小心思,因为这件事如果不能这么处理,那么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必定是无穷无尽的骚扰和各种麻烦。他平安只是个小太监,不是每个人都有商有量好好说话的,到时候要面对的局势会复杂得多。
虽说他也不是处理不了,但是何必要费这么一番功夫?
皇帝看完了计划书之后,面色发沉的思考了一会儿,才问,“平安,你确定这些东西能够盈利?”皇帝已经听田太监说过财无定数的理论了,细细思索,也觉得十分有理。
想当年大楚初初立国时,到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百废待兴,那时朝廷每年收到的税银,竟只有不到千万两。而如今朝廷能够收到的税,却足有三五千万。若是天下之财有定数,岂不是朝廷在盘剥百姓?然而百姓的生活比之开国时,却不知好了多少。
所以皇帝很容易就接受了平安的这个理论,这会儿也不会觉得自己经营个水泥厂,就是在“与民争利”了。
他担心的是自己大话说出去了,到时候不能赚钱,内库捉襟见肘。
其实皇帝赵祁已经算是个开明的守成之君,并不骄奢淫逸,然而必要的用度,却也不能俭省。
就算皇帝自己本身能够节省,但每年给后宫嫔妃支出的用度,宫殿修整,采买珍玉珠玩和绫罗绸缎,乃至于年节时给朝臣们发下的赏赐……这些却是绝对不能省的,否则何以展示天家气象?
“陛下放心,若到时候不能盈利,那我一定再想出个赚钱的法子来,弥补内库的损失。”平安不甚担心的道。
皇帝闻言哼了一声,“那折扇也是你想出来的吧?”
平安嘿嘿傻笑,避而不答。当时只是想着要给那些工匠的家属们找点事情做,让他们能够在秦州安家。没想到效果那么好。
不过这件事,本身也不适合皇帝来做——折扇和修路比起来就差太多了。修路即使不能挣钱,老百姓也会知道“修路的是皇帝派来的人”,到时候皇室在民间的声望,自然会大大提升。
皇帝没那么缺钱,或者说跟钱比起来,还是名声更好。
皇帝倒不是想要那折扇的生意,只不过想到平安这么多赚钱的点子,却不早早献上,心中略有些不快罢了。
不过他也只是提醒了这么一句,并没有继续追究。见平安脸上露出几分疲惫,便摆手让他滚蛋。
对于此次面圣的结果,平安表示十分满意。
张东远送他出来,含笑道,“你的住处早安排好了,我让人领着你过去,先将行李安顿好,修整一番,再去忙碌不迟。”
“宫门口那里还有人等着呢。”平安无奈的道,“我是闲不下来的劳碌命。”
“这个不用你费工夫,我让人送他们去驿站就是。”张东远道。
平安一路奔波,也的确是累了,便没有继续推辞。张东远让人送他去了住处,打水梳洗之后,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平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懒下来了,不肯动弹。
可是心里又知道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如今还并不是能够安心休息的时候。所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平安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去本初殿那边晃了一圈,然后才出宫去了。——他现在是随堂太监,虽说皇帝给安排了别的差事,但这边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
有张东远帮忙在其中协调,平安修去金明池的路的消息,一夜之间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跟别的地方都有些不同。他们骨子里带着几分傲视四方的气度,对于朝中的动向也十分关心。茶余饭后也会谈论东加长西家短,但更多的则是议论国是。
水泥路这么新鲜的东西,居然不是首先在京城出现,不免让许多京城百姓心情微妙。不过对于这传说中就算下雨,也不会有任何泥泞的道路,大家却都是十分好奇,一直予以关注。
所以在知道朝廷要修金明池的路之后,不少百姓都扶老携幼的去看热闹。平安领着众人出城门时,再次享受了一把被人围观的感觉。其实京城百姓是十分傲气的,要让他们主动来看这个热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般来说,只有军队凯旋的时候才会有此殊荣。其他时候,大家即便看见了,也不过随口指点几句,询问一下是什么事,然后就散了。
好在平安带来的这些人一路过来早就习惯被人围观了。所以到了地方之后,便十分利落的将工具卸下来,开始干活。
不过铺水泥路也不能一开始就铺,要先将路平整一番,边上用石头砌出隔断,两边开出能够排水的沟渠,这样下雨天才不会将路给淹了。而这些工序,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在最初几天之后,发现没有立刻弄出水泥路来,围观群众锐减。
平安其实有点儿着急,频频催促着大家赶紧干活。因为入秋之后,会有一段雨季,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将路铺好的话,等下了雨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
其实这个季节是不太合适修水泥路的。因为铺好之后的水泥路,最好是自然阴干,若是暴晒的话,可能会有裂缝。所以冬天才是最好的选择,而现在秋老虎肆虐,并不是个好时候。
不过这些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而且好在人多,那一段路也实在是不长,平安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一个月之内将路修好了。
修好之后的道路上,盖上了平安让人找来的篷布,要等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够投入使用。
直到这时平安才终于闲了下来,然后他才发现,在自己埋头忙碌的这段时间里。竟然发生了不少事。
首先是张东远告诉他,在他开始修路之后,皇帝便召集几位重臣在本初殿里商议了一整个下午。平安想了想,一开始平安他们干活儿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会在周围探头探脑,但从那一天之后,便没有了。
看来这些朝廷重臣,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还是值得嘉许的。很显然,之前朝中那些风起云涌,都跟他们脱不了干系,恐怕目的就是为了要将这分功劳握在手里。在皇帝同意利益交换之后,才松了口。
其次就是,原本只是一场简单的军队演习,平安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意思只是让禁卫军里的大汉将军们演习一番,只要有个架子在就可以了,主要是能唬人。
结果皇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下旨时竟然要求西军和河北军都要派遣一队士兵进京参加这次演习。
平安仔细一问,才发现这事竟然还跟他有些关系。
自从他送上了那把大扇子之后,皇帝十分喜欢,催着做了一个底座,就将扇子摆在了本初殿里,每日批奏折和议事之余,便站在前面赏玩。
不过赏着赏着皇帝就有些不高兴起来。他是大楚的皇帝,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实际上呢?到了这个年纪,却连京城都没有离开过,别说战争了,就连自己治下的大楚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没有看过。
当然了,皇帝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也没有什么要离开京城御驾亲征的意思。只是闷闷不乐,就苦了周围一干伺候的人。
终于有个机灵的提意见说,皇上想看看边军的骁勇,不如让他们进京来参加演习。虽然皇帝不能去西北,但也是与将士们齐心的。这样说不定还能让边军感沐皇恩,忠诚效死。
平安听完之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军队会不会因此感沐皇恩,忠诚效死他不知道,只知道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又要花出去一大笔钱。
据说还是皇帝自己从内库里掏的。
平安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坑。
皇帝该不会因为自己保证一定能赚钱,所以把之前勤俭节约的好习惯都丢开,开始大手大脚的花钱了吧?要是这么着,就算赚到再多的钱,也经不住花呀!
但也是因为花费都是皇帝从内库掏,所以朝臣们连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到。虽然他们都觉得内库的钱与其用来做这些,还不如拿出来贴补国库,但这种事可以想甚至可以付诸行动,但就是不能够说出来。
虽然怀疑自己把自己给坑了,但是平安是绝对不能够表现出来的。他忙完了修路的事情,自然是回到本初殿来当差。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金明池的军事演习。
大概是因为觉得平安已经有了之前筹备文会的经验,所以这件事情,皇帝竟然也要求平安拿出个计划书来。
所以明明这些事是兵部和礼部应该操心的,但平安居然也逃不掉。
他真想问皇帝要一份策划的工资。这种大型活动策划,请专门的人来做的话,要价也是很贵的好吗?!
不过他也就只能想想罢了。实际上,皇帝将事情交给他来安排,这种殊荣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妒恨,等着取代他上位呢。
平安自然不会低调,既然事情交给了他,那么自然要做到最好。
平安是按照后世的阅兵式来进行安排的。当然了,这个年代的士兵没有经过这种类似的训练,可能达不到那种效果,不过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临时加急练一下,唬唬人还是可以的。
另外,十分凑巧,军事演习的日子正好订在了中秋。所以平安索性弄了个“皇帝与士兵同乐”的主题活动,就安排在军演之后。主要内容是让皇帝给士兵们每人发俩月饼,然后大家一起把月饼吃掉,活动就结束了。
很快就到了军事演习前一日。
平安要先去现场看士兵们彩排,将整个流程过一遍。毕竟要是在皇帝面前出了岔子,那责任就太重大了。而且这一次的演习,皇帝的目的实际上是要震慑被捉住的西戎人和北狄人首领,如果中间出了问题,那反而会让人看笑话。
另外,水泥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应该也可以投入使用了。平安要带着人将上面盖着的篷布全部收起来,露出白色的地面。
平安对这条路很满意。在这个没有各种机器的年代,居然能够修出一条万如此平整,宽窄相同的道路,对平安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这件事是他亲自带着人去做的,但是等真的看到成果,还是忍不住会为之感动。
这种感觉很熟悉。每当他做了一件自己觉得会影响深远的事情时,平安心里便会生出这样的情绪来。
他是这大楚的一份子,但他也不能够忘记自己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验收完了水泥路,平安让其他人回去,自己去了金明池,结果一到那里就看到了赵璨。
赵璨站在金明池边的赏心亭里。那里清风徐来,周围景色怡人,是百姓们踏春赏景时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而且跟演习的地方隔着整个金明池,到时候皇帝和大臣们会在这里观看演习。
而现在,演习的地方有一队人马正在操练,赵璨就站在亭子里远远的看着。
距离其实很远,只能够看到他的身影,根本看不到脸,更别说是表情。但是平安一眼就看出那是赵璨。
他有些惊讶,因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虽说两人分开的时候,约定了京城再见。但是其实彼此都明白,回来之后,要再见面,对两人来说都十分不易。所以平安回来一个多月了,别说见面,连赵璨的名字都没有听到过一次。
这会儿骤然发现他也在这里,平安心中自是又惊又喜。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结果就是这么一晃神的瞬间,就有人上前来跟他打招呼了。来的人是兵部的官员,让他去确定些细节的东西。平安再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正好赵璨也看了过来,他的脚步就迈不动了。
那位兵部的官员见状,顺着平安的视线看过去,想了想才道,“哦,是七皇子殿下在那里。平安你应该见过他吧?这一次他出京坐镇河北,还率军奔袭千里,救援信州城,如今在朝中也算是声名赫赫。我听人说,陛下有意给他封王呢!”
平安回过神来,随口道,“就算要封王,也要从大皇子开始,没有弟弟越过哥哥的道理。”
赵璨虽然有功劳,但是赵瑢和赵璇也没有错处,皇家最讲究长幼尊卑,不可能越过两位兄长给赵璨单独封王。——事实上平安觉得就算可以,赵璨也不会同意。那就是置他自己于不义之地了。
兵部官员闻言而已点头道,“这倒是。”顿了顿,又问,“平安,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你们去过吗?”平安转头看他。
对方一脸赧然和尴尬,“我们哪儿敢过去?你也知道,这位七殿下从前基本上不在人前出现,大家对他都不了解。只从他去了河北,才有人注意到。都说他是个杀神一样的人物,谁敢随意打扰?”
“……”平安没想到赵璨出去打个仗回来,竟然还传出了这样的名声。
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平安觉得,只要不传出他吃人的名声,或者光是提一下名字就“可止小儿夜啼”,那么有些威名其实并不是坏事。就像现在,能够震慑这些别有心思的人。
按理说这时候平安应该老老实实的跟其他人一样。可是难得能够在宫外遇见,他实在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所以犹豫了一下,道,“我在西北时,跟七殿下有几面之缘。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他在这里,不过去请安怕是说不过去。”
兵部那位官员一想也是。平安跟他们不太一样,皇子本来就不能跟朝臣结交,他们过去请安是礼数,不去的话也没人能挑错。可平安是个太监,论起身份来,只是皇室的家仆。既然是家仆,看到了“少爷”,怎能不过去请安?
况且这官员自己也有心要跟赵璨拉拉关系。他是兵部的官员,虽然并不是武职,但对打仗还是很有兴趣的。而赵璨打仗那么厉害,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皇子,拉上关系,对自己自然有好处。
因此他想了想,便道,“要不我跟你一起过去。法不责众,即便七皇子殿下不高兴,想来也不会发怒。”
“也好。”平安达成目的,眉眼稍稍舒展了一下。
两人一起朝赏心亭走去。
走过去的过程中,平安分明几次注意到赵璨将视线投过来,然而等到两人走到亭子外面时,赵璨却是面朝金明池,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两人一般。他忍着笑,轻轻咳嗽了一声,就站在亭子外道,“七皇子殿下。”
赵璨这才应声转头过来,扫了两人一眼,微微颔首,“有事?”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平安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去江南接赵璨时的事了。
那时候王从义还不是他的人,相反还领命要监视平安和赵璨,所以两人当着他的面见面时,也是表现得客客气气,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似的。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想来,却忽然觉得十分好笑。
“我等见殿下在此,便过来请安。”平安也板着脸道。
“哦。”赵璨应了一声,似乎是想了想,然后才煞有介事的道,“我记得你,你是叫做平安?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回殿下的话,已经回京月余了。我如今在司礼监当差,有幸得陛下青眼,命我帮着打理军演之事,因此过来看看。”平安说着,顺便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然后问,“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过来的,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赵璨看了他一眼,道,“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倒是觉得口渴。你们可有茶水?”
“有的有的。”兵部那位官员抢着道,“微臣待会儿让人送过来?”
赵璨微微凝眉,“不妥。我只是听说河北也有人过来参加军演,所以来看看罢了。不要惊动太多人。”
那人心想你在这里站了半日,谁不知道你来了?不过他也清楚,别人知道是一回事,赵璨自己张扬又是一回事。就像现在,如果不是平安,他也是不敢过来请安的。
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赵璨不愿意伸张,才有他发挥的余地,否则以他的地位,也就只能站在那些大人们身后,远远的看一眼罢了,哪里能够跟七皇子说上话?
他本想自己亲自送茶水过来,犹豫了一下,看向站在旁边的平安,脑海中灵光一闪,便道,“平安你也没什么事,不如去替七皇子殿下端了茶水过来?”
果然话音刚落,他便发现七皇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上了几分满意。
比起自己,当然还是平安跟七皇子更加亲近些。反正已经搭上话了,这官员是个识趣的,也并不觉得将这个机会让给平安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