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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腊月十七日,连绵两日内的初雪停。

江阳城暗巷里,死了一个妓子。

寻常人家失亲,尚有几分哭声。

巷尾最深处却安静异常,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干净的庭院落了一夜的雪,浅浅的一层白,落着脚印的泥污和深深的血迹。

巷口不时走过几个探头的百姓,“听说没,巷尾那丫头死了。”

“那个野鸯子?喔唷,她怎么死的。”

“勾男人勾死的呗。”

“刘子,喝多了下重手,给打死了,脸都砸烂了,啧啧。”

“哟,那刘子不得坐牢?为这么个脏了眼的窑姐儿,多不值当。”

“谁说不是呢。”

“烂货,死了还要祸害别人,呸。”

楚意昭盯着两人。

比大黄的嘴还臭。

一个抓着草纸的光屁股小孩,从视线里火速窜过去,楚意昭灵光一动,偷偷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手里托着个牛皮纸包走出来。

陆林脸色骇然,拿剑的手都在抖,远远的跟在楚意昭身后,不敢上前半步…

楚意昭径直走到巷口的两人面前,捏起稽礼,“两位居士,有缘。”

“走走走,哪来的邋遢道士,不算命,快走。”两人嫌弃的捂住鼻子,挥着袖子赶人。

楚意昭表情未变,“小道不是来找两位算命的,而与两位有缘,特来相赠宝物。”

“宝物?”

“是,清晨小道为自己卜卦,需遗赠至宝与人,方可消孽。”

两人互看一眼,紧皱的眉毛依旧没松开,“什么宝物,拿来看看。”

楚意昭将手中纸包一举,“宝物在此,比之绫罗,跃之黄金。”

“切。”王二不屑的笑,“说的好听,恐怕是个空盒子,等咱们到手,又问咱们要钱,这招数,老子三岁就玩过了。”

楚意昭也笑,下巴处的痦子动了两下,她指着旁边吃方糕的小孩,“告诉两个叔叔,你怀里的二两银子哪来的。”

小孩咬着糕点,含糊不清道,“是道士叔叔给的,他说与我有缘,还给我买方糕吃。”

“二两银子?”

两男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

王二眼中闪过贪婪,立刻道,“道长,道长,我信了信了,这宝物是我的吗?我要我要。”

他动手要抢,被身旁人一把推开,“什么你的,那是道长给我的!我才是道长的有缘人。”

“放屁!你刚还说道长邋遢!”

两人推搡,谁也不让谁,逐渐破口大骂。

楚意昭嘴角弧度未变,端的是仙风道骨,“有缘就是有缘,贫道度化众生,才能悟道。”

“宝物只有一个,若你们有人想要,便来找吧。”

楚意昭说完将手里的纸包往身后的墙里一抛,两人拍腿嚎叹道,“我的宝物。”

立刻脚步生风,绕墙追了过去。

楚意昭不急不缓的跟过去,步至巷口,两人已经开始争夺,黄赤色的牛皮纸包被两双手捏来捏去,已经变形。

面色发狂的指责叫骂,完全没了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

牛皮纸韧劲大,却也禁不住两人这么拉扯,在纸包快要撑不住时,楚意昭出声,“两位,别抢了,那就是一坨屎。”

“跟您二位一样的,屎。”

两人脸色一变,急急拆开,混稀的粪汁流了满手,臭味扑鼻还夹着糕点的甜味。

王二大惊,转而恼羞成怒的要砸向巷口的道人,“臭道士,敢耍老子!你…”

“砰!”

轻灵的药粉洒过,凶神恶煞的两人瞬间倒地,高高举起还没来的及扔的褐色粪包砸在脸上,几滴甩进了嘴里,王二恶心的快要吐出来,“臭道士,你敢作弄我!”

“有什么不敢,你嘴巴那么臭,吃点怎么了。”楚意昭离得远远的,嘲讽的笑。

王二细细一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个猥琐恶劣的笑,“原来你也是阿萝的恩客。”

“她可真是下得去嘴,瘦不拉几的道士也吃的下去,能爽吗。”

“哈哈哈哈哈哈。”张五附和的淫笑,“怎么爽不了,你别忘了,那窑姐儿屋子里还住着她男人呢,咱们办事给她男人听,那刺激的,都能多硬两次。”

楚意昭皱起眉头,脸色冷的宛如檐上寒雪,“不想死,就闭嘴。”

“切。”王二不以为意,“不就是软筋散吗,当谁没见过,老子卖那小白脸的时候,用的也是这药,两刻钟就失效,你等老子起来,看老子不弄死你!”

楚意昭听出不对劲,凝声道,“我不信,这药是贫道独家秘方,你不可能见过。”

“谁说的!知州府的蒋少爷就有!”王二梗头道,“老子跟他是兄弟,牛鼻子,你等着,别跑,看老子不叫人扒了你的皮!”

“你这矬样,跟样的贵人是兄弟?我不信。”

“嘿!他那第五房小妾还是老子卖给他的。”王二奸笑着,似是想故意刺激楚意昭,

“老子跟阿萝办事的时候,那小子起夜让老子看见了,哟,长得比阿萝还漂亮,那手…那脸,比阿萝…”

王二的话还未说完,嘴巴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倾斜,直往眼角窜,他吓得昂昂叫,“救…”

张五惊恐的看向巷口,却发现道人已经不见了。

陆林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楚意昭收起药瓶,“那就要看谢习文了。”

大周律法,强迫贩卖人口者,死刑。

买方知情同污者,同刑。

谢习文呆呆的躺在床上,望着顶,木料腐朽生屑,层叠的鼓包板皮炸开,是暗色的潮木,脏污破败。

眼中的光陨灭,浑浊的泪珠一点一点填满干涩的眼眶。

“怎么会这样…”

他有些迷茫,或许这一切只是场沉疴旧梦。

真正的谢习文已经死在洪水里。

死在孙家仆人的棍棒下。

死在那条暗巷尽头…

没有王二,没有蒋方旭。

也没有阿萝…

那样明亮坚韧的女子,不该,不该是这种下场…

“为什么…”

谢习文不解的低喃。

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好好活着,她们却都死了…

明明最该死的是他…

是他才对!

“别想着死。”

幽森的嗓音自床边传来。

谢习文缓缓转头,楚意昭居高临下的凝着他,

“你若想死,先把诉状递了,再血溅公堂,带着蒋方旭一起下地狱,还能将吴豫拉下马,死得其所。”

腕间鲜血淋漓却抵不过心脏跳动时血肉黏连的痛楚。

楚意昭退至桌边坐下,日光入室,倾洒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地板处,切割分裂着室内的光影。

她看着隐与阴影里的床,用一种怜悯到近乎残忍的语气,“我来江阳城只为冰阳花,寻你,是阿萝姑娘所求,若不是为你,她昨日就能离开那条暗巷。而你…

“以你的身体状况,可能过两日就会被遗尸在城郊的乱葬岗…”

“以道家玄学来解释,不过一命换一命罢了…”

谢习文捏紧拳头,眸底血色骤然而生。

风化和皱着脸瞧那哗哗冒血的手腕,都替他疼,“嘶…哎哟…”

楚意昭缓缓铺开桌子上的纸,笔墨浓黑适中,墨纸皆齐,仅差执笔人。

“我不会久停江阳城,也不是抑强扶弱的侠客,你若想告,念在阿萝姑娘和谢大人的薄面。这事,我给你办了。”

“若不告,明日我等便会离开此地,这是一百两,足够你活到伤愈。”

楚意昭放下一张银票,转身离开。

风化和上前拣起那张银票,惊奇道,“嗨哟,还真是一百两,这小牛鼻子怪有钱的。”

谢习文看了眼那张纤薄的纸票,一年前,他怀里揣的,也是这般面额的银票,可如今,却要用这些钱来搓磨下半辈子…

“若是…若是我有钱…阿萝是不是就不会…不…”

谢习文瘪瘪嘴,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眶里决堤而下,他捂着脸,痛哭出声,“都怪我…都怪我…”

“要不是为了给我治伤…她也不会把积蓄全花光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更让他难过的是,阿萝孤苦一生,存储下的积蓄不过寥寥二十两,而他以往逢年过节随手赏给下人的赏金,比之两倍还多。

偏就是在他身无分文,落魄潦倒的时候,遇见她!甚至连他这条命都是吸食她的精血吊着…

谢习文号啕大哭,涕泪横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淹没在绝望的哭声里,身体随之剧烈的颤抖,险些要背过气去。

风化和不知所措的站在床边,“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人家也不一定是为你死的,谁说娼妓没有梦想,别自作多情…”

谢习文的哭声顿了下,继而是愈加悲戚的哀嚎…

“…”

“私窠子身不正,刘子又是过失杀人,堂都没升完,就判了刑期一年,刘妻交了罪银,刑期缩短,三个月…就能出狱。”

陆林立在县衙外,面色难看。

楚意昭眉眼低垂,拂正袖口的褶皱,“赎刑不是这么用的。”

“去见见吴豫。”

天阔河清,万里无云。

楚意昭走进一家食肆,推开二楼雅间的门,施施然道,“吴知州,有缘有缘。”

吴豫刚叨起一块肉,闯进一个黑脸的道士,手一抖,烧肉啪哒掉进衣摆里。

他重重放下筷子,“何方道人,这般没有规矩!”

左右上前推阻,被楚意昭拂开,白色粉末藏于指尖,轻轻一弹,左右皆倒地。

陆林抬手,长袖飘展,两扇门砰的一声关闭。

楚意昭笑着坐下,“吴知州,算一卦吧。”

吴豫惊愕,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统辖的城池里,还能被强买强卖。

他面无表情的扫过两人,视线定格在楚意昭的眼角,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吴豫缓缓点头,“算吧。”

楚意昭挑眉,抖出两枚铜钱,故作为难,“知州大人与小道想象中,有几分不同,这卦辞,小道得重新编一编。”

吴豫的脸色沉了下去,“道长莫要拿本官作笑,有事直说便是。”

“吴大人爽快,那贫道就不客套了。”楚意昭将两枚铜钱拢在手里,“今晨长巷里死了一个姑娘,大人判凶手醉酒过失杀人,服刑三月。”

“贫道与那姑娘有几分交情,特来帮其翻案。”

吴豫思索点头,“确有此事。”

“被告嫖娼未果,失手杀人,证据确凿,已经定案,收入案册,若你想要翻案,请击鼓,移至公堂。”

滴水不漏的说辞,宛如软绵绵的刺。

楚意昭轻嗤,“您说的证据,是与刘子同行饮酒人的证词?。”

“有此即可。”

“能证明刘子饮酒,可能证明他饮醉?”

吴豫耐心渐消,重重的从鼻中叹出气,“本官一日要判多少案,难不成个个都要刨根问底,直接证据能够证明,刘子失手杀人不就行了,本官连嫖娼罪都一同将他罚了,还要如何判?”

“一个私窠子,就算她不死,也要坐牢,其身不正,怎能怪罪到旁人。”

楚意昭微笑,“天下男人一般样,不管这块肉藏到什么去,都能闻着味,哭着喊着也要吃,吃干抹净了,还要放下碗骂一句轻浮放荡,自甘下贱。”

“死也死不安生,你问为什么,因为知州大人是男人,他不懂为何清清白白的女子要做那肮脏事,他不懂一个自幼丧父丧母无依无靠的女子想要存活何其艰难,他不知道长巷的穷人何其多,多到连讨饭都轮不上她…”

吴豫拍桌斥道,“胡说,我也是穷苦出身,不做恶事,不行恶果,如今不也苦尽甘来。”

“哼。”楚意昭没忍住哼笑出声,“知州大人的出身,贫道一清二楚,您高堂安在,上头有两个姐姐,全家种地供您读书,夏暑不用下地,冬寒不用洗衣,连两个姐姐的婚事都给您换了赶考的盘缠。”

“大人,您苦,却也不苦,不能体会也是正常。正如同贫道也无法体会,这世间的百样苦。”

吴豫脸色青红交接,胸口剧烈起伏后,说不清是恼还是怒,半晌,他拧着眉道,“那姑娘是暗娼,只此一条,翻案就难…”

若给娼妓翻案,莫说刘家不愿意,就是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要给县衙淹了。

“那是你的事。”

楚意昭面色平静,“判了错案,还想让旁人给你想办法,那你这知州当的,也太容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