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宫鸿羽和宫尚角脸色突变,不约而同地出声质问,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徵公子常年以身试毒,在今日之前已是积重难返。”月公子肯定地点头,“他只是外表看着健康,实则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
月公子从申正起就守在这里,到现在将近五个时辰。
病床上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在这五个时辰里所有的身体反应、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人吃五谷杂粮,身体里不可能没有杂质留存。
但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体内是不可能容存得下那么多杂质的。
可想而知,这些不能通过正常排泄排出的东西,往日里都藏在了哪里。
五脏六腑、血肉筋骨。
而随着这些黑色杂质的排出,宫远徵的脸色越来越好,呼吸也变得匀畅绵长,不似之前短促。
月公子也就越来越能确定他的推测没有出错,他得出的结论没有问题。
对于这个结果,月公子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后来的震撼、服气、敬佩、惭愧、反思,只有他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月公子觉得自己只是陈述了事实,落在宫鸿羽和宫尚角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人脑子都木了。
“怎么会?”宫鸿羽捂住胸口,身形微晃,“宫远徵他才十七岁!”
从昨天到现在,惊吓接二连三,对他这个快要离任的老头子太不友好了。
他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嫌他这些年过得太安逸,才在他离任前突然扔出一堆问题来为难他。
虽说章雪鸣修炼的功法能给宫远徵解毒,可见宫远徵才第一次见到章雪鸣,就毫不犹豫下手截胡他哥的未婚妻,也是命中注定,老天爷安排的。
他俩合该是一对。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章雪鸣没有入宫门,宫远徵没有遇到章雪鸣呢?
出云重莲……
宫鸿羽重重闭眼,咬着牙,喘着粗气。
原来他的好养子利用他从宫远徵手里强行要走却不知用在何处的灵药,是宫远徵的救命药。
宫门执刃偶然一次的偏心,险些害死了宫门百年难遇的“草药天才”,支撑着宫门的另一根支柱。
幸亏,老天有眼。
宫鸿羽沉默许久,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定定地看了病床上那个面容尤带着青涩稚嫩的少年一会儿,又扭头看向宫尚角,目光中多了一丝疑虑:“尚角,远徵以身试药的事你知道吗?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徵宫连个药人都用不起,需要堂堂一宫之主亲自试药?”
章雪鸣也在等待宫尚角的回答。
不管是江湖传闻,还是宫尚角数次拜访郑家时,提及幼弟宫远徵,言谈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都让她觉得名震江湖的宫二先生对他的弟弟感情深厚。
那么,宫远徵身体破败如此,都已经到了面色苍白无血色的地步。就算不通医术看不出他那是典型的血虚之症,至少也能看出他的面色跟健康人的面色区别很大。
作为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宫尚角是真的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这也太奇怪了吧。
一直呆站在原地的宫尚角脸色难看地避开了宫鸿羽的目光,低声道:“五年前上元节前夕,远徵弟弟因为试药吐血昏迷,独自在药房的地上躺了一天一夜,受寒起了高烧,卧床休息十来天才能起身。”
他攥紧了拳头,指缝间有血渗出来,在淡松烟色的阔袖上悄然洇开。
向来沉稳冷静的男人望着病床上安静、脆弱,像是随时会破碎消失的弟弟,心头刺痛,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自心底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眼眶。
这位在宫门人眼中强大、冷漠、凶狠、不可得罪的角宫宫主,终于在人前露出了一丝脆弱和狼狈:“我因此训斥过远徵弟弟。他跟我保证说、说百草萃研制成功后,他就不再以身试药。
之后两年我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问他试药的事,他还曾带我去徵宫暗牢看过他养的药人。
百草萃研制成功后,我看他脸上总是没血色,还押着他让医馆的那帮大夫挨个给他把脉。
刀架在那帮大夫的脖子上,他们仍旧个个说宫远徵身强体健,肤色是天生的,我就、我就信了。
我总想着宫远徵他长大了,又是一宫之主,有些话不好翻来覆去的说,他不听话我也不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罚他……
我没想到……
我是真没想到……
他可真是好样儿的!”
眼眶里依稀可见泪光闪烁,最后几个字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额角还有青筋鼓起,显然人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徘徊。
哦豁,破案了。
原来不是哥哥太粗心,是弟弟太能藏。
章雪鸣脊背一寒,头皮发麻,仿佛又看见当年她章爹解下金边镶宝石的腰带,当着她的面,虎虎生风地挥舞着,把帮着她提前三年出城历练的二哥打得鬼哭狼嚎上蹿下跳的场景。
嘶~
给宫远徵点蜡。
这等家务事,不是她一介外人能插手得了的。
还是等那边病房里的金繁侍卫醒了,她再“醒”吧。
要钱要待遇的事,不急。
“原来如此。”宫鸿羽也有点被吓到了,还好脸板习惯了,轻易不会被人看穿。
他尴尬地干咳一声,给月公子递了个眼色。
快!快说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
月公子轻轻点了下头,表示接收到了,然后一开口就是:“我也没想到。八年前,我父亲在我面前夸赞那时才九岁的徵公子,说他是宫门百年难遇的草药天才,我还不服气。
而今才知道,这世间最可畏的事,是别人比你天才,还比你努力,还比你能豁出命去。”
嘶~
章雪鸣和宫鸿羽都惊呆了。
他们清楚地听见了宫尚角咬后槽牙的声音。
喀喀喀的。
就,像在嚼谁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