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依章雪鸣的说法,把抄《宫门家规》当成练字,心态放平,并不觉得有多难捱。
他是见过章雪鸣写的字的,楷书端庄、行书洒脱,自有风骨在其中,跟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一致的。
宫远徵自然也想练出一手好字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章雪鸣的一席话——
“字是人的脸面。”章雪鸣告诉他:“人长得再好看,一手字跟鸡爪子扒出来的似的,好看?这世间喜欢以字观人的人不少,文人犹重这个。你见我上别人家前必递上拜帖,也是防着他家有人讲究这个。有些人家的规矩,是要先看了你的字,才决定要不要见你这个人。”
章雪鸣没说出口的是,她郑爹不这样,但她远在北境的章爹是呀。
她章爹离了家门就张牙舞爪,挥着八十斤重刀砍蛮族如砍瓜切菜,两眼放光毫无形象;进了家门就一副斯文儒雅美人样儿,比毛笔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既有世家子的矜贵,也有文人的龟毛。
最喜欢以字观人、以画观人、以棋观人、以琴观人……总之,琴棋书画都叫他玩明白了。
这四项,章雪鸣估计宫远徵练个字还行,其他的他学过没有还是个问题,就不勉强了。字也不求他写多好,楷书最基本的方圆兼备得有。
不然,她真就只能带着小郎君去浪迹天涯了。
章雪鸣停下手上的动作,活动脖颈、肩膀,开熟练度面板来看,果然神识、《麒麟锻神诀》、刺绣技能的数值都涨了。
专门用来绣衣袍的立式圆形大花绷上,那袭象牙白素绉缎内衫前襟上六点晕开的血渍,已被六条往下游去的不足寸许的金边红鲤鱼覆盖完全。
再一看香炉里的崖柏香,已经只剩半寸多点,也就是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她这个速度已经超出常理了。
不过武侠世界嘛,能有东方不败针出如神,大幅牡丹图瞬息便成,怎么就不能多个章雪鸣呢?她比东方不败还多个神识辅助,速度慢了还真不好意思当个有挂的人。
不过工作一天是做不完的,她也没打算一天就完成。要给小郎君一点期待值不是?下次教他劈线,让他也有点参与感。
章雪鸣这边一停手,那边宫远徵就坐不住了。
研究医毒他可以不眠不休,伺弄花草他不觉得枯燥无聊,但全神贯注地练字,内容还是宫门家规这种死气沉沉的东西,半个时辰就是极限了。
再多一分钟,他都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仿佛又回到那天凌晨,被哥哥抓去帮忙誊写六份公文的时候。
“昭昭辛苦了~我给你按按?”宫远徵不失时机地凑过去。
章雪鸣抬眼一瞥他,了然。指指花绷上的内衫,她垂眸,露出一点沮丧的神气:“离完成还早,阿远,你今天没法穿着新衣出门了。”
宫远徵前一秒还想找机会黏糊下,偷个亲亲什么的,后一秒,视线落在花绷上,人就呆住了:
象牙白素绉缎内衫的前襟上,多出来六条小小的金边红鲤鱼,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而是就像直接把六条活鱼放到了那件衣服上,它们摇头摆尾,马上就要从布料上游到现实里来了。
章雪鸣很满意他的反应。
不惊讶才不正常,平面绣出了3d效果,参考的是她留在记忆宫殿里的某个美的瞬间,追求的就是真实。
宫远徵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确定不是活物,转头看章雪鸣时,眼中的惊叹都要实质化了。
章雪鸣还以为这孩子气的少年郎要大声赞美她,即便不明说,也会露出期待的目光,希望她能早点完成这个作品,好叫他穿着四处去,叫所有人都嫉妒他。
宫远徵坐到章雪鸣的对面来,轻轻握住章雪鸣的双手,给她按揉每个手指,从指节到指尖。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说:“昭昭,今天就到这里吧,不绣了,好不好?”顿了下,又道:“以后一天也只绣一条……不,半条鱼,好不好?”
章雪鸣愣住。她略带茫然地反问:“阿远不想早早穿上新衣服吗?“又带着点蛊惑意味地强调:“独一份的,除了你,谁也没有。”
“独一份”这个词让宫远徵的眼睛亮了,章雪鸣看得出来他很心动。
他却仅是迟疑了一秒便坚定摇头,连带着语气也坚定起来:“可是那样你太累了。”
他拉起章雪鸣的手,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指尖,脸上只余疼惜:“就算我不懂绣花,只看你绣出来的鱼跟活的没什么区别,我也知道这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事情,你绣的时候肯定是把全部心神都投进去了。你这样绣半个时辰,要耗费大量心力吧?
我只是坐在那里写字,半个时辰下来就觉得受不了了。你盯着那么一丁点的针尖,用那么细的线绣出来那么多的色彩变化,你的眼睛不酸吗?手指不痛吗?肩背不僵吗?
昭昭,我不骗你,能收到礼物我真的很开心。我长那么大,只收到过哥哥和你的礼物,连我父母都没有送过我礼物……
可是不能这样的,不能因为我收到礼物会很开心,就让昭昭一直付出,这是不对的。”
熏香炉里,崖柏线香的香头灭了,最后一点令人心静的香气逸散出来,默默融进空气里。
宫远徵注视着章雪鸣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现在每天都能看见昭昭,每天都能和昭昭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书、一起玩耍、一起做灯笼……这就可以了,我已经很开心了。
昭昭不用一直迁就我、照顾我,昭昭可以做自己,什么样的昭昭我都喜欢。不想笑可以不笑,不想说话可以不说,就算哥哥交代的事不想做也没关系,有我在。”
面容犹有稚气的少年郎露出了郑重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可靠。
那么,要靠一下吗?
章雪鸣手比脑子快,一把抱住了对面的人。
没有亲昵的耳鬓厮磨,没有甜蜜的柔声细语,只是单纯的拥抱。
宫远徵愣了一下,更用力地回抱住她。
这个沉默的拥抱没有持续太久。
分开的时候,章雪鸣冲他粲然一笑,比以往哪一次的笑容都更灿烂、更明媚,也更真心。
“阿远又怎么知道我就什么都没得到呢?”
她丢下这句奇怪的话就离开去换衣服了。
只留下被那个笑容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宫远徵坐在原地冥思苦想。
忽然,他想起十年前,哥哥抱住他时说的话:“你就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昭昭也想告诉我,我就是上天送她的最好的礼物吗?”宫远徵喃喃,红晕爬上脸颊。
他捧着脸,嘿嘿傻笑起来。
“阿远,走了,该出门了。”
“来了!昭昭等等我!”宫远徵爬起来,随便拍了拍衣袍,快步追出去。
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