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饮马长江后,由于自知无法打到对岸,加上后勤补给跟不上,于是下令魏军全体北撤。
之前,他已命令各路大军,将掳掠来的宋国人口先行押回平城,在平城构筑了五个专门的南人生活区。
五大屯区有特别管理机构。它们成为首都的兵源、苦力、奴隶来源。
魏国几路军队随后几乎是原路撤回,各自回自己防区。
拓跋焘的这一路十几万人,打算在山阳附近渡过淮河。
两三个月内,魏军一路扫荡,摧枯拉朽,除了徐州、寿阳、盱眙三城,其余宋国官府机构,几乎全被冲垮。
但是,在魏军继续南下、驻扎长江边的这段时间,其背后沦陷、空荡荡的区域,还是有不少宋国官员在重新建立衙署。
山阳太守萧僧珍,就招回了部分旧属,恢复了山阳郡衙门运作。
当拓跋焘大军接近山阳郡城北边的淮河时,萧僧珍早已想好了对策:决堤淹敌。
他命人埋伏在淮河河堤里侧,派斥候观测魏军行军路线、里程,计算着挖开河堤、水淹魏军的地点、时机。
当魏军接近时,经过周密计算,萧僧珍下令挖开山阳库区的某段河堤。
顿时,滔滔河水对着魏国大军奔涌而去。
此时的淮河区域,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天寒地冻。
淮河水没有淹死多少魏军,但白茫茫河水没过脚踝,人和马都冻得受不了。
拓跋焘气急败坏,只得下令掉头,改道,从西边的盱眙附近过淮河。
路过盱眙城的时候,拓跋焘忽然记起一件事:上次南下时,这小小盱眙城守将竟然藐视于自己,在十几万魏军眼皮子底下出城救援友军!
还给他们成功抢回去上千人。
拓跋焘看看自己队伍,在山阳城被洪水冲淹过,许多人的鞋、裤湿透,冻得呲牙咧嘴。
整个队伍的模样、气势十分怂惨。
他便下令:在盱眙城边扎营,埋锅造饭,烤干衣服,休整几天。
同时,拓跋焘望着盱眙城墙,脑子里跳动着两个念头:打、不打,不打、打……
一方面,他计划不再额外挑事,一路只管行军,早些回到平城。
因为后勤补给非常紧张了。
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完全排除攻城行动。
像盱眙城这样没被魏军扫荡的城池,里面的财物、人口、粮草一定非常可观。
如果能顺手拿下它,自然是上上签。
拓跋焘再次祭出他的惯用套路:给盱眙守将写封信,大谈魏、宋两国友谊,请守将送几坛美酒出来尝尝。
拓跋焘不知道盱眙守将是谁。反正他心里笃定:对方一定知道自己是谁。
拓跋焘确实也没有拿定主意:对这盱眙城,攻?还是算了?
拓跋焘估计的没错:盱眙守将确实知道拓跋焘是谁。
但拓跋焘没料到的是:这哥们上次被拓跋焘大军狂扁了一顿,差点命都没了。
如果不是盱眙太守沈璞冒险开城门救他,他很可能早就重新投了胎。
拓跋焘更没料到的是:这哥们的字典里,就没有“怕死”二字。
他看了卫士送来的拓跋焘的书信,皱了皱眉头,随即命手下拿来一个空酒坛子,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进去。
接着,他命令卫士们也解裤子加点量,凑成大半坛子。
然后,命人盖上盖子、书写酒招、扎上红绸,给拓跋焘送过去。
这位以尿代酒的盱眙守将,自然就是辅国将军臧质。
他上次由寿阳到盱眙,一路上被魏军收拾得很惨:一万精甲骑士只剩九百,部署胡崇之两万军士损失殆尽。
他一直耿耿于怀、咬牙切齿记着仇。
现在听说山阳太守决堤、水淹魏军,把他们赶到盱眙城这边来了,他巴不得魏军攻打盱眙城,让自己有机会报仇。
现在,魏主拓跋焘率大军围住了盱眙城。
这也罢了,拓跋焘居然给盱眙城守将写信,说是想尝尝城中美酒。
如此羞辱魏主的良机,臧质岂能错过?
臧质想也不想,也懒得考虑后果,当即以尿当酒,准备给魏国皇帝送过去。
臧质接到魏国皇帝书信时,也通知了盱眙太守沈璞。
沈璞这时赶了过来。
他进门闻到一股骚味,有些不解。
臧质便把魏主书信给他看,顺便告诉他:坛子里就是自己准备给魏国皇帝的“美酒”。
见到一旁臧质的随从嘻嘻作笑,沈璞心里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沈璞:“臧将军,你这是决意与魏国大军硬拼一场啦?”
臧质:“沈太守,硬不硬拼,决定权不在咱们。这北虏大军长驱直入、烧杀掳掠,难道还与咱们商量过?朝廷与他们讲和,那是朝廷的策略。这狗虏皇帝手下人割下吾同僚刘康祖将军的头颅,还将本将军三万部众屠灭到只剩900人,我臧某就再无与他讲和的可能。沈太守,你不用患得患失。拓跋贼寇大军在盱眙城四周掎角驻扎,只留北门一条生道,嘿嘿,就算咱们对他像乖宝一样礼貌,他也是要攻打咱们的。因为他盯上咱们的粮草了。”
沈璞心中其实也是雪亮的。
拓跋焘攻不攻盱眙,不在于盱眙将士是什么态度,而在于盱眙城防有多大难度。
在缺粮少草的魏军眼里,盱眙城就是一块肥肉。
他们怎会轻易放过?
怎么着他也是要攻打的。
拓跋焘大军将盱眙城三面堵死,故意留下北边空隙,实际上就是下定决心要攻城。
围三放一,这也说明魏军志在粮草,不想与宋军死磕。
他们最希望的是:在魏军猛烈攻势下,宋军由北门突围逃走。
沈璞甚至料想得到:宋军弃城逃跑时,魏军都不会真心实意去追击。
他们的核心意图是入城劫掠:财物、人口…最重要的是粮草。
沈璞只是觉得臧将军的举动未免太粗俗了些。
他并没有阻拦对方的意思。
于是,沈璞笑道:“臧将军,下官同大人你一样,也是主战派。只是,这…美酒,会不会过分了些?”
“胡虏屠杀江、淮、黄区域百姓时,有无考虑到过分?”臧质以直勾勾眼神盯着沈璞。
沈璞脸色变得肃然,道:“是下官错了。臧将军,自此以后,在下当效法将军,对胡虏,讲什么过不过分?……下官这就派人把这美酒给魏国皇帝送过去!”
臧质听了,哈哈大笑。然后道:“沈太守别急。既然胡虏皇帝喜欢玩外交,那咱们也不能输给他。还请沈太守学封信,阐明咱们盱眙城的态度,加把劲气气他。”
“好,好。”沈璞答道:“属下写好信,就连同这坛美酒,以辅国将军您的名义,一起送给魏国皇帝。”
“对,就这么办。”臧质道:“既是以本将军名义,那就骂狠一些。”
二人相视大笑。
随即,沈璞告辞,回去写外交信函,并安排送信、送“礼”事宜。
……
拓跋焘率领十几万大军,在山阳遭到暗算,被山阳太守萧僧珍决堤放水淹了小腿、马蹄,挨了冻,受了一点小小挫折,影响了得胜回朝的好心情。
他掉头包围盱眙城,希望在这里把好心情找补回来。
哪知道,主持盱眙大局的莽汉将军臧质并不配合他。
当白衣胜雪的潇洒尚书郎李孝伯做好了姿态,准备像在彭城那样,迎接同样风度翩翩的盱眙使者时,见到的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匹夫军士。
李孝伯有点懵逼。
他自恃身份,没有上前招呼对方。
盱眙军士抱着酒坛,走到李孝伯跟前,点头致意后道:“王三见过先生。俺是盱眙郡沈太守派来的,任务就是送酒、送信。郡守说:酒和信都是辅国将军臧大人精心准备、送给魏主的。盱眙城军民所有心意,尽在酒、信之中。”
李孝伯对这个穿着低级军士服的粗鄙汉子,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
他挥挥手,身后走出两名卫士,一人从王三手里接过坛子,一人接过信封。
坛子以绛色绸缎绑着,红纸封贴盖子,写着一个大“酒”字。看起来还蛮喜气。
信封是羊皮质地,很有档次。
王三送出酒坛、信封,转身就走。
李孝伯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心里并不怪他不讲礼貌。
草芥者耳!
盱眙城没派出高人洁士,李孝伯满腹才情无从展示,颇为失望。
他带着两名侍卫,一个抱着酒坛,一个捧着信封,到魏主大帐来见皇帝拓跋焘。
拓跋焘见到充满喜气的大酒坛,有一丝兴奋。不过兴奋马上转换成不快:怎么盱眙城就送来一坛酒,这么小气?
待李孝伯、两名军士行礼之后,拓跋焘问:“对方派什么人送酒来?寿光侯和他聊了什么?”
李孝伯摇头道:“回皇上,来人不过是个粗鄙伍卒,属下没有理他。”
拓跋焘点头:“那是自然。寿光侯什么身份,一介伍卒怎配你开口。汉人做官的多数知书达礼,这盱眙城是个例外。…先不理那些,快打开这酒坛。盱眙城的人不咋地,看看这盱眙佳酿味道会不会强些?”
那个卫士将酒坛小心翼翼放在案几上。
立即有太监上前解开绸带,揭去红纸,开启封盖。
旁边有几名宫女准备好了酒碗、酒樽。
坛盖打开,一阵浓烈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骚臭无比!
拓跋焘、李孝伯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拓跋焘转身就走,一众侍卫簇拥跟上,一大堆宫女立即跑上前,先去贵妃帐篷里做准备,给皇上更衣、沐浴、焚香…
李孝伯呆立当场,脑子嗡嗡作响。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带回来的酒坛子里,装着奇臭无比的骚尿。
自己被盱眙人瞒过了感知,玷污了皇上,这罪过太大了。
可是自己也没有补救办法。
他命人搬走尿坛子。
然后与主事太监一起,安排人手拆除大营帐,重新选址,为皇帝搭建一座新的。
再然后,就是从另一名卫士手里接过信封,坐在那里,等待皇上降罪…
拓跋焘气急败坏,浑身抖动着来到最近的贵妃营帐。
坐下后,他脸色依然煞白,牙槽咬得咯嘣作响。
领班宫女对那名贵妃说明事情原委。
贵妃立即吩咐烧水,准备皇上沐浴……
第二天,李孝伯接到太监传谕:皇上召见。
他带着信封,忐忑不安地来到新搭建的大帐,在侍卫带领下入内觐见皇上。
略阳王、征西大将军拓跋羯儿,皇帝贴身侍卫步六孤真,也在营帐里。
拓跋焘坐在主位,二人站着一旁。
李孝伯上前对皇上行礼、不停告罪。
拓跋焘已恢复了往日风度。他笑着道:“李爱卿不必惊慌。汉人奸诈小儿,使用下作手段侮辱本帝,这是他们自寻死路。不干李爱卿什么事。来、来,都坐下,我们商定新方案,调整策略,务必要踏平盱眙城,出了这口恶气。”
拓跋羯儿、步六孤真也上前与李孝伯打招呼,出言安慰他。
李孝伯没敢坐。
他手里捧着那个信封,还不知里面写着什么。
既然盱眙守将敢送尿酒来,可想而知信里也不会有什么好话。
他躬身奏道:“禀皇上,这里还有一封宋人书信。”
拓跋焘昨天就见到这个信封了。
他沉吟一息后道:“宋人的信件,再臭也不会比昨天的秽酒更臭。念吧,无需忌讳。”
拓跋焘毕竟是一代雄主,说到底,臭酒、恶信这种小把戏,恶心一下他可以,想吓唬他,那是没门。
李孝伯道声“遵旨”,然后拆开信封,取出信件开始朗读:
“魏主陛下,来信收到。本将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宋国辅国将军臧质是也。盱眙城如今由本将军把守。贵主饮马长江,志得意满。但贵主听说过‘胡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的童谣吗?贵国马蹄南下践踏我国庄稼,士兵杀戮掳掠我国百姓,为什么没人阻拦?就是因为卯年还未到呀!现在,卯年已到,而贵军胡马也如愿喝过长江水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准备等死吧!如若不走,被我捉住,我会用毛驴车拉着陛下你去建康,受刑而死!”
沈璞写的信,模仿臧质语气,通俗易懂,极尽挖苦、咒诅之能事。
李孝伯得皇帝命令,不敢不念。但念得胆战心惊,不停发抖。
果然,拓跋焘听了,挥手将面前的杯盘碟盏扫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