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儿把故事连环,每天只给太上皇讲一节他追问的后来。每每讲到引人入胜处,乐儿就让他先用膳和吃药,她说:“否则不敢讲了,因为总管公公和晋嫔会处罚奴婢没侍奉好太上皇。”
虽没明示,但众所周知当下乐儿是他的御用丫头,巴结她还来不及,谁敢处罚她。太上皇哈哈大笑,明知乐儿哄他吃药,他也愿意配合,相处如爷孙。
吃了饭喝了药,放下碗,太上皇歪靠在榻床上闭目养神,又追问:“后来呢?”
“后来?”乐儿用温毛巾给他擦嘴擦手,想了想道:“后来那里越来越多人对大清国天下充满好奇与向往呀。”
太上皇闭目不语,片刻后才嗯了一声,像是听懂了乐儿所讲故事。
“乐丫头,你见过西洋夷人?”他突然问。
“没有。”
“宫里有夷人画师,你想看看西域夷人长什么样子吗?”
“不想。”
“你讲的可是西域夷人来大清的故事?”
“是。”
“民间流传这样的故事?”
“史书载,自商殷便有西夷古罗马遣使来华;于汉朝便有勇敢智慧的华人携丝绸茶叶前往西域开创‘丝绸之路’,于唐朝便有波斯等多国人来中华大地经商、学习和见识中华大地繁盛,并回去盛传‘华夏大地遍地黄金’;于今有西域洋船运来大量夷物换走白银……源源流长几千年,读书人通过想象把它编成故事流传民间不足为奇。”
太上皇闭目蹙了蹙眉头,陡然睁开眼睛看了看乐儿,问:“你读过很多书?”
“奴婢爱听故事。”
太上皇避开“夷物换走白银”这个刺痛他的话题,轻松笑赞:“你故事也讲得好,你可爱写诗?”
“奴……”
“朕喜欢你,你以后在朕面前不必称奴,说名字就好。”
“是,”乐儿曲膝行礼,“乐儿愚钝,不会写诗,但乐儿非常喜欢太上皇写给孝贤纯皇后的诗。”她说完,随口念道: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
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
这是太上皇您八十高寿怀念孝贤纯皇后所作,字字句句情深难遏,帝王不求长生,甚至不求长命百岁,只愿与妻子团聚。如此痴心男子,令天乐儿敬佩和感动。”
“男——子!”太上皇慢慢嗫嚅道,然后用老人安详的目光注视着乐儿,道:“在她们眼里我是不可冒犯的皇帝。在你心中我是个男子,嘿嘿。”他说完咧嘴憨笑,像个被妻子表扬后的丈夫。
乐儿听他笑声爽朗,目光却有些落寞,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跪下怯声道:“乐儿该死!”
太上皇手势让她起身,又招手让她靠近,然后抓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虽年纪小,却是知心人,朕亦封你为嫔,与晋嫔同等可好?”
乐儿吓了一跳,忙再跪下道:“谢太上皇隆恩,乐儿不要封官晋级,只请求太上皇恩准乐儿像现在这样侍奉太上皇。”
太上皇有些诧异,注视着乐儿,捋着花白的胡子想了想,招手道:“起来,上前来。”
乐儿站起,走到他跟前。
仿佛这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太上皇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详乐儿后,有些惋惜道:“如果早十年见到你,朕一定要纳你入后宫。”
乐儿听了虽双脚不敢无礼,身子却微微向后躲退,明显在说:早十年我也不嫁给你。
太上皇见了哈哈一笑,“朕老了,朕能理解你不愿意成为一个老皇帝的嫔妃,朕不会勉强你,更不会怪罪你。过来,不要怕朕,朕听你讲了许多民间生活,没人在这时朕愿意与你相处如普通百姓人家的长者和幼者,不分尊卑,彼此有礼,有说有笑,很好。”
乐儿叩谢:“谢太上皇宽仁,能成为太上皇的后宫嫔妃是三生修得福气,只是乐儿尚未修得这福分,承受不起太上皇的隆恩……”
“嗯,起来,不要老是跪。”太上皇又招手让她到靠近。
乐儿不敢不照做。
太上皇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悉心侍奉朕让朕高兴,你却不要封官晋级,那——你希望朕如何奖赏你?”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乐儿早就想过,是太上皇亲自下令查抄尹府,如果尹家是蒙冤的,如果父亲母亲是太上皇下令被自缢的,她来求翻案,就算真相大白、尹府无辜,当初是太上皇信了小人而错判,太上皇作为一国之君也绝不会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有错、尹家无罪……还有可能因她这个余孽敢混到他身边寻求真相、质疑他这个十全帝王的能力并损伤他的尊严而一怒之下连她也治罪砍头……对,不能硬碰南墙,得绕道而行至目的。
从哪入手为好呢?就从查杨梅画的死开始吧,乐儿想好后,跪下道:“乐儿有幸侍奉太上皇高兴是上天赐福,如果太上皇一定要奖赏乐儿,乐儿想求太上皇命人查一查奴养母的死因,乐儿以为养母死得蹊跷……”
“哦,你是被人收养的?”
“是。”
“你把你的由来、经历和你养母的死因细细说予朕听,看朕能不能裁决你养母是否含冤而逝。”
“是。”
乐儿把自己如何从乡下被苏广图夫妇收养;杨梅画待她如亲闺女的恩情;苏广图如何在外头有外室之后,夫妻吵架的对话等等详细叙说给太上皇。当然,杨梅画待她如亲闺女是她为表恩情深而编造的谎话。
说完,从裙兜掏出她一直携藏在身的她当初在杨梅画屋里捡到的那张写着“为官之腐,漳州之灾”的纸展开给太上皇看。然后把苏广图疑心她从“正直”的养母那知晓他为官不清等秘密,怕她泄密,企图借小妾之手毒死她……幸好遇上付公子……最后入了付府做丫头……到有幸侍奉太上皇……如此如此一一细说。
说完跪下道:“请求太上皇替乐儿和养母做主。”
“嗯,”太上皇斜靠枕头,摸腮陷入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对乐儿道:“起来,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条再给我看看。”
乐儿起身,把纸展开呈上。
太上皇盯着纸上的字,默念:“漳州,漳州……”
又思忖片刻问:“苏广图官位何职?你可知他哪年在漳州为官?为何官?”
乐儿如实禀报,最后有意强调:养父苏广图如今官位是接任几代人都被皇帝信任的尹家第五代孙尹颂的旧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