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河南岸,长清县西北五里许,岸边的从林里,几十个年轻汉子爬在或深或浅的低处,正聚精会神向大清河面上张望。
树林北坡的凹地,几十匹骏马拴在树上,都是上了笼头,几个汉子正在给马匹喂着豆料。
领头的汉子二十出头,身材修长,脸型消瘦,颧骨微微突出,正是西北汉子典型的倔强和刚硬,青色棉衣外套着棉甲,棉甲外厚实的黑色披风,既能防寒,也能防止对方刀枪弓箭的砍刺射击,头上灰色的毡帽破旧,毡帽下一双眼睛不大,却是炯炯有神。
年轻汉子身旁的众人,一个个都是精壮剽悍,众人或背上箭囊满满,或腰间短刀数把,众人虽然年纪不大,但一个个沉稳冷峻,眉宇间都是风尘之色。
领头的黑色披风汉子叫杨震,以前同样是王泰府上的家丁,和王国平不同,杨震沉默寡言,练的一手飞刀,由于他思虑周全,豪爽义气,很是得下面一众家丁的拥戴,王泰成立乡兵,游骑便是由杨震统领。
咸阳乡兵中三百骑士,两百骑兵,一百游骑哨探,名义上和甲营都由王国平统领。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作为军中侦查敌情的游骑,都是由杨震负责。
当然,能成为乡兵中的哨探,除了人机灵外,也得是军中算得上的好汉,身手差,那是万万不能。
寒冬腊月,大清河早已经冰冻,冰面上向南岸逃难的百姓不绝,很多人拖家携口,大包小包,更有许多独轮车、轿子夹杂其中,冰面上不断有人滑倒,哭喊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
“看样子,鞑子已经在山东劫掠了。大冬天的,可怜了这些百姓。”
杨震身旁的张仁杰观察良久,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发出一声长叹。
“陕西和山东,同病相怜啊!”
张仁杰的兄长张仁义,看似漫不经心,话里却是意味深长。陕西流寇猖獗,山东则是有鞑子劫掠袭扰。
兄弟二人西安后卫破落军户出身,都是身手矫健的桀骜不驯之徒,只不过哥哥老实些,弟弟张扬而已。兄弟二人都经历过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楚,如今看到这些百姓天寒地冻逃难,似乎比自己原来的处境更惨。
行色匆匆的百姓们,忽然加快了脚步,开始有人仓皇逃窜,继而所有人向前奔跑,整个冰面上的百姓,纷纷急着向前。
上千百姓一起向前,许多人滑倒,许多人被挤倒,许多人被撞倒,许多家人被分开,冰面上哭喊声不断,乱成一团,一片狼藉。
一众哨探都是睁大了眼睛,向着河对岸看去。
百姓惊慌失措,冰面上人潮汹涌,冰面发出巨大的“咔嚓”声,一些冰面开始破裂,有些百姓滑入、掉入冰窟,呼救呐喊,冰面上更是混乱。
“鞑子!”
张仁杰轻声的惊叫,让杨震的瞳孔急剧收缩,他举起千里镜,看向了大清河对岸。
众人都是睁大了眼睛,使劲地向对岸看去,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清河北岸的原野中,羽箭呼啸,箭矢飞舞,无数的大明百姓惊慌失措,连滚带爬,一个个被射翻在地,百姓们跌跌撞撞,惊慌失措,纷纷向冰面上挤来。
大清河北岸,无数清军骑士纵马而来,他们铁甲贯身,面目狰狞,许多人持枪执刀,在逃窜的百姓中拼命砍杀,一些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逃窜的百姓,将他们一一射杀在原野上。
旷野上清军游骑羽箭驰飞,横冲直撞,他们打马驰骋,志得意满,嗷嗷怪叫,直入无人之境。百姓惨叫着纷纷倒地,即便有跪下求饶者,也被一一砍翻、刺翻、射杀当场,就如砍瓜切菜、宰鸡杀鸭一般,场面血腥之极。
观看的杨震等人,纷纷低下了头去,不忍观看这人间惨状。杨震心中难受,微微一声叹息。
在这些清军游骑的身后,无数的清军沿着大清河北岸,滚滚向东南而去,他们步骑都有,旌旗招展,密密麻麻,漫山遍野,最少也是数万之众。
清军游骑沿着岸边向前,羽箭呼啸不断,冰面上的百姓一一被射翻,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河面,尸体死状各异,就如阎罗地狱一般。
“狗日的鞑子!”
许久,张仁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吐出一口气来。
“得马上向公子禀报!”
杨震也是心头狂跳,面色凝重。
清军如此大的阵仗,最少也是数万之众,奔的也正是济南城的方向。
冠县县衙大堂,炭盆熊熊燃烧,和大堂外的天寒地冻相比,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炭火照的主座上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脸色通红,身着红色锦袍的他却是面无表情,两眼呆滞,看着眼前的炭火发呆。
高起潜,崇祯皇帝宠爱的宦官,多尔衮、岳托等越过长城,大举入塞,朝廷以卢象升为督师,高起潜为监军,负责督军迎敌。后因清军大军两路而下,卢象升分兵,卢象升统宣大、山西军,高起潜统关宁军。
卢象升部被击溃,高起潜心知肚明,自己一部绝不是清军的对手,他统率关宁军南撤,却与清军不期而遇,最终关宁军被击溃,他也南逃,进入了冠县之中。
“也不知道这一次,怎么面对君王啊?”
良久,高起潜才吐出一句话来。
“卢象升啊卢象升,你宣大军不是天下无敌吗,你不是一贯主战吗,你身负皇恩,你怎么就把大军带入了死地啊?”
这个时候,高起潜恨起卢象升来。若不是卢象升兵败,他何至于孤军奋战,仓皇南逃,大军被清军轻易击溃。
“公公,接下来咱们咋办?”
一旁的卫士小心翼翼问道。
“还能这样,继续南撤,先找个地方避避,等鞑子撤军了再说。”
高起潜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
朝廷精锐几近灰飞烟灭,鞑子大军再无掣肘,这黄河以北,还不是任其掳掠,自己如何向朝廷交代?
大堂的门被推开,伴随卫士窜进来的冷风,让高起潜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赶紧关上门!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高起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无精打采地问道。
其实他不用问也知道,不是这个县被破城,就是那个州可能沦落,这些天,已经没有什么好消息了。
“公公,外面来了一个军汉,说是来救公公的。公公你看,要不要让他进来?”
卫士上前禀报,高起潜立刻睁大了眼睛。
“废什么话,赶紧把人请进来!”
竟然是援军,怎么不能让他喜出望外。
“小人西安府守备王泰,见过高公公!”
进了大堂,看到椅子上坐的中年宦官,王泰立刻变的恭恭敬敬,脸上都是笑容。
“高公公,小人救援来迟,还请公公恕罪!”
“不用那么麻烦!”
高起潜摆了摆手,待王泰站直了身子,这才疑惑道:“你是……”
王泰赶紧道:“公公,小人王泰,西安府守备,奉抚台大人孙传庭之命追击流寇,一路直到了山西境内,听逃难的百姓讲鞑子入侵,这才率部看个究竟,不想遇上了公公,也算是苍天有眼了。”
“陕西巡抚孙传庭,西安府守备?”
高起潜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一个小小的守备,又有多少人马,又能起多大作用?
“王守备,你此次前来,带兵几何啊?”
旁边的卫士见高起潜神态黯然,赶紧上前问道。
“回公公,回将军,小人带兵八千,其中骑兵一千,如今都在东昌府以东。”
“八千!”
卫士一时愕然,高起潜的眼睛也是亮了起来。
“是八千!”
王泰笑道:“高公公放心,这8000人都是孙大人手下的精兵强将,虽然没有多少骑兵,却足以保公公无忧。”
高起潜和卫士对望了一眼,都是点了点头。
“王守备,你带兵护着本官南撤,待鞑子退去后,本官自有重赏!”
王泰心里微微一沉,却是面部改色,依然是笑意盈盈。
“高公公,你久在陛下身侧,于陛下,于朝中大事,应该比小人清楚。鞑子入侵,我两大主力相继被击溃,陛下会怎么看公公,朝中大臣怎么看公公,天下人怎么看公公,公公想过没有?”
高起潜看了片刻王泰,细声道:“王守备,你有何高见?”
“公公,在下都是为公公着想。”
王泰看了看周围,轻声道:“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起潜挥了挥手,左右都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下王泰、卫士和高起潜三人。
王泰上前,在高起潜耳边低声说了起来,高起潜面露惊讶之色,王泰说完,高起潜沉吟不语。
“公公,王守备所言甚是! 济南城近在咫尺,一两日即到。再者,济南府城高墙厚,王守备的秦兵,加上城中守兵足有万人,鞑子想攻城,恐怕不太容易!”
卫士说完,王泰点头哈腰,也赶紧说道:
“公公放心,以小人之见,朝廷很快就会召秦军入卫,无论如何,小人一定保公公和将军安全!”
高起潜微微点了点头,笑意浮上脸来。
“王守备,你只要保护好本官,本官不会忘了你的。”
“小人多谢公公栽培!”
王泰心中石头落下。
如果他所记不错,清军是在击溃了卢象升和关宁军两大野战军团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才挺进山东,发现了济南这座黄河北岸最富饶的城市,一块大大的肥肉。
他只要让济南城不至于陷落,历史上的那个大劫难就不会存在。至于救高起潜,则是完全为了晋身之阶。再大的战功,若是没有人举荐,只能是徒劳无功,于事无任何作用。
王泰率众簇拥着高起潜出了城门,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东昌府南,王国平早已经在此等候。
“大人,兄弟们向南细查,碰到了一些百姓,他们说鞑子已经从德州以南渡河了!”
王国平上前禀报,王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烁其词四字。
一切都和历史上一样,清军绕开了山东巡抚颜继祖驻守的德州重镇,直扑山东内地了。
“王守备,这却该如何,要不咱们渡过黄河,撤往河南?”
高起潜脸上,已经有了惊慌之色。
“公公勿忧,鞑子过河,还要掳掠一番,并不知道济南城的虚实。 咱们加快脚步,最迟明日就可到达济南城。要是撤兵去河南,流寇和土匪众多,不定会有什么变故。”
高起潜无奈点头答应,众人打马向前,追赶前军。
“王二,到底是什么情形?”
看看左右无人,王泰才低声向一旁的王国平问道。
“公子,据百姓们的说法,两三日前,鞑子已经有数万大军渡过了会通河! 而且,兄弟们刚刚探到,已经有数万鞑子,正在向济南府行军!”
王泰心中一惊,看来,秦兵要进济南城,恐怕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