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催马上了高处,滚鞍下马,举起千里镜,向着血肉横飞、声嘶力竭的战场看去。
十几万大军舍命厮杀,你进我退,犬牙交错,惨烈异常,血腥异常。
松山大战,换到了长岭山上下,塔山大道,依然是不死不休。
目光转到杏山之间,看到万余明军遮断后路,浩浩荡荡,龙精虎猛,洪承畴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大军粮草行将告罄,这下子后路无忧了。
彰德卫、怀庆卫、睢阳卫,那些阴森恐怖的金钱鼠尾人头,看来,王泰的河南卫,又立战功了。
目光转向战场,王朴和马科部左冲右突,血染沙场,让洪承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以为王朴和马科率部先逃,若是战事不利,这二人便是替罪羊。谁知道峰回路转,一切都变了模样。
长岭山上,炮火隆隆,看到王泰指挥若定的身影,洪承畴不由得一阵失落。
一军主帅,却指挥后军,前方战绩,似乎和自己这个洪督无关。无论是长岭山,还是后方据守,都是王泰的河南军。
“只要长岭山在,建奴想断了我军后路,那就是痴心妄想!”
不知什么时候,张若麒、邱民仰等人纷纷上来,山上山下十余万大军的厮杀,让一行人都是面红心跳。张若麒脸色通红,首先开口。
“彰德卫镇守塔山,如今他们也前来增援,看来杏山以南的建奴,已经被肃清了,那么,大军的粮草,也是无虞了!”
邱民仰难得地轻松起来,也念念不忘粮草问题。
两军恶战,势成胶着,明军援军到达,虎视眈眈,这场战争,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王大人的援军到来,国之虎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好,好,好!”
马绍愉的胖脸上红里透白,连连点头,笑容满面。
“长岭山守了这么多天,看山上山下鞑子的尸体,最少也是成千上万。王大人,了不得啊!”
张斗由衷地赞叹,眉飞色舞。
马绍愉和张斗不经意的赞誉,让洪承畴的心里,不由得一酸。
这些监军回去,在皇上面前一阵天花乱坠,王泰加分,自己肯定要减分不少。
洪承畴正在人神大战,几个哨探满头大汗爬上山来,到了洪承畴等人跟前,单膝跪下,满脸惊喜。
“洪督,各位大人,河南三卫破了鞑子的高桥大营,斩杀鞑子两万多人,将领无数!刚才那些木杆上的脑袋,都是高桥大营的鞑子将领的!”
洪承畴脸色大变,一旁的邱民仰等人,先是一惊,随即都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建奴,你也有今天!”
邱民仰抚须而笑,脸色通红。
“终于可以以告天子了!”
马绍愉和张斗对望一眼,轻轻摇头,心头的一丝烦闷,一扫而光。
“这么……说,后路畅通,大军一路坦途了?”
张若麒颤声问了起来,神态急迫。
洪承畴也是目光炯炯,盯住了哨探。
“是的,大人!不但后路畅通,而且笔架山的河南卫军,斩杀鞑子六千多,其中包括老奴的儿子,武英郡王阿济格!”
哨探兴奋而谈,张若麒等人又是一惊。
“努尔哈赤的儿子,武英郡王阿济格?”
不但是张若麒等人,就连洪承畴,也是睁大了眼睛。
“旷世奇功!旷世奇功啊!”
张若麒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旁的邱民仰也是连连跺脚,握紧了拳头,击节叫好。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洪承畴脸色通红,眼珠一转,忽然厉声问道:
“你这是道听途说,还是确凿消息?那个阿济格的人头,现在何处?”
张若麒,邱民仰等人停止了笑声,一起看向了哨探。
“洪督,各位大人,小人是和河南军的几位将军确认的,千真万确。那个阿济格的脑袋,就在笔架山上示众。此外,河南军破了鞑子的高桥大营,王公大臣脑袋一大片。河南军还在高桥大营外立起了“京观”,两万多脑袋,小人是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另外一个哨探兴奋不已说完,洪承畴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幽幽。
想不到河南军,如此凶猛,立下如此大功!
“这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张若麒和马绍愉都是一惊。这样大张旗鼓示威,万一惹急了黄太吉,岂不是要出大事情。
“京观!好!”
邱民仰大声叫好,奋然说了出来。
“潘党请收晋尸,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万世。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古之战场所在有之。河南军立此大功,耀我大明国威,国之幸事,国之幸事啊!”
洪承畴面色平静,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哨探无奈退下。
张斗上前一步,拦住了哨探,指了指山上。
“河南卫的军事,你们应该去禀报王大人,让他高兴高兴,也能振奋三军士气!”
说到最后,张斗压低了声音,眼睛示意了一下。
“多谢大人!”
几个哨探心知肚明,乐呵呵而去。
洪承畴没有赏银,王泰那边,绝不会空手而归。
张若麒、邱民仰等人喜笑颜开,邱民仰看了一眼洪承畴,心底暗暗摇头。
他正要劝劝洪承畴,远处哨探又是急匆匆打马而来,滚鞍下马,直奔山上。
“洪督,各位大人,锦州急报,祖大寿将军已经率军从松山南突围,如今已经到了高桥以南!”
哨探的话,让洪承畴脸色终于缓开,哈哈笑了起来。
“将捷报传于诸军,以振大军士气,回头重重有赏!”
哨探们下去,告诉众军,明军大阵欢呼雀跃,士气大振,攻势也是更加凶猛。
“多尔衮,你立刻派人前去高桥大营,看看那里的战况。”
明军的欢呼看在眼中,黄太吉眉头紧皱,对一旁的多尔衮和英俄尔岱交待了起来。
“英俄尔岱,你去督战,让汉军旗和饶余贝勒,一举击溃明军援军,确保……”
“报,紧急军情!”
几骑绝尘而来,到了跟前,马上骑士慌慌张张滚鞍下马,连滚带爬,脸上表情凄惶至极,打断了黄太吉的话语。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快说!”
英俄尔岱怒声喝了起来。
“抱皇上,明军夺了高桥大营,贝勒杜度带残军退回了大兴堡!”
骑士身上血迹斑斑,颤声禀报。
不止多尔衮和阿巴泰,就连黄太吉和一众将臣,都是转过头来,人人面色惊诧。
高桥大营丢了,图赖和图尔格大败,塔山大道和杏山之间,已经是一片坦途了。
既然如此,这场战争,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吗?
“快说,高桥大营,死伤到底咋样?”
英俄尔岱心惊肉跳,厉声喝了起来。
“贝勒杜度收集残兵,大约……”
骑士吞吞吐吐,眼神闪烁。
“狗奴才,到底多少?”
英俄尔岱扬手就是一鞭,黄太吉心头,一股不详的念头升起。
“只有三千多人!”
骑士胆战心惊,脱口而出。
“三千多人!”
英俄尔岱眼神错愕,挥起的鞭子停在了空中。
众将臣寂然无声,黄太吉轻轻闭上了眼睛,微微一声叹息。
“杜度呢,他怎么不过来见皇上?伤亡的将领,都有那些?”
多尔衮瞄了一眼黄太吉,厉声喝问了起来。
“”回睿郡王,安平贝勒昏迷不醒,阵亡的有蒙古固山额真阿赖,镇国将军巴布海战死,安平贝勒的三子特尔祜,辅国公满达海,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级将领三十多人!”
骑士刚说完,多尔衮就挥动马鞭抽打了起来,一边抽打骑士,一边怒声喝骂。
“阵亡了这么多将士,要你们这些奴才何用?一群废物,废物!”
多尔衮高声怒骂,也不知道是真愤怒还是假生气。
“报!皇上,锦州的祖大寿趁着我军与明军大战,趁机从松山以南突围了!”
哨探接着来报,黄太吉面色煞白,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英俄尔岱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黄太吉。
“皇上,你怎么了?”
多尔衮也赶紧停止了抽打,上来扶住了黄太吉,情真意切,满面的焦急。
“皇上,你可要保重啊!”
众人都是围在黄太吉身旁,片刻,黄太吉才缓缓睁开眼来,他看着众人,轻声开口,神情黯然。
“英俄尔岱,饶余贝勒,高桥大营失守,战于不战,你们都拿个主意吧。”
多尔衮暗自恼怒。自己是郡王,黄太吉却视而不见,反而问一个贝勒和固山额真军国大事,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皇上,你的身子骨要紧。再说了,16 万大军,折损过半,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英俄尔岱单膝跪地,面色凝重。
这场战争打下去,即便是清军获胜,也是元气大伤,没有十年八年,怕是无力南征了。
“皇上,明军都是调集的各镇边军,粮草不济,必然退去,锦州、杏山,咱们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不必此时和明军死扛!”
见黄太吉面如金纸,阿巴泰心惊肉跳,为儿子报仇的念头,消失的干干净净。
“皇上,撤兵吧!”
其他将领一起跪下,人人情真意切,实则没有了斗志。
“骑兵……殿后,各旗……各藩……依次……撤军。”
黄太吉说完,气喘吁吁,脸色蜡黄。众将臣听令,各自下去传令。
令旗挥动,鸣金收兵,潮水一般的清军撤离了战场,纷纷向南退去。
“射击!”
长岭山上的南阳卫,董士元的三卫援军,都是不约而同,火炮火铳齐发,仓皇退回大阵的清军,又留下一地的尸体和鲜血。
清军大阵迤逦撤去,步兵在前,骑兵殿后,井然有序,无边无际,明军火炮齐发,打死打伤了成百上千的清军,但想掩杀,大规模杀伤对方,却不太可能。
只有那些留在营地、密密麻麻、来不及带走的清军伤员,遭到了明军无情的屠杀,无一例外。
战争残酷的一面,再次显露无疑。
“骑兵礼送鞑子出义州,伺机掩杀!”
洪承畴看着原野上欢声雷动的三军将士,终于气定神闲了一把。
王泰在高处看的仔细,轻轻叹息一声。
一场国战,虎头蛇尾,不知所谓,双方都是心有不甘,也都是无可奈何,到头来,不过是痴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