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榆重新呼吸到地表的空气时,寒意扑面而来。
深夜的风带着令人安心的冷冽,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弛。
就算在楼上都能听到那烦人的音乐声。
见过那么多次爆炸……她几乎有些期待地想要亲手策划一场盛大的烟火。
这种微妙的愉悦感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清扫者配合地将被黑色塑料外壳包裹的圆柱体还原,触发器和延时模块上分别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
她研究了一会,将第一枚炸弹固定在电力控制室。导线接入触发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显示屏亮起淡蓝色的光。
星榆甚至有闲心欣赏自己的布置——所有炸弹都连入同一频道,每一处要害都放置了过量的炸药。
这种刻意的过度,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深夜的寒风卷着尘土吹过,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串黑影正从工厂涌出。
身影像一条无声的溪流,朝着荒野的深处流淌,融入荒芜却蕴含着希望的大地。
星榆远远地看着这场寂静的逃亡,直到祈雪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所有人都撤离了?”
“楼下已经……开始放毒气了。”祈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责,“我尽力让她们都出来了。”
“嗯,我们退后一点。”
“你要做什么?”祈雪总觉得这种轻松的语气有些反常。
“放个烟花。“星榆回答。
祈雪猛地转头,似乎从星榆过分平静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但还未等她开口,星榆已经拽住她的手腕。
“退后。”
第一声爆炸从地下传来,震得地面轻微颤动。
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爆炸声此起彼伏,气浪掀起的尘埃里裹挟着暗绿色的毒气,在火光中幻化出诡异的光晕。
巨响中,支柱在相同的时刻断裂,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混杂着毒气的浓烟在火焰中翻腾,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地面在连锁爆炸中不断震颤,气浪掀起她们的衣角。
钢筋断裂、玻璃碎裂、墙体倒塌。
她怔怔地望着那片火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纯粹的毁灭力量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她见过太多次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总是伴随着数不清的鲜血和死亡。
气浪夹杂着灼热的温度扑面而至,祈雪咬着嘴唇,指节因紧握而发白。
“你不喜欢吗?它马上就要消失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星榆转过头注视着祈雪。
火光映照下,她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微弱的期待,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回应。
那一瞬间,祈雪感到一阵恍惚。
她恍然记起一个黄昏。
那天星榆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雀跃,向着无人知晓的方向一路奔跑。
祈雪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还是任由她牵着自己一直往外。
穿过废墟与遗迹的边界,她们跑到人迹罕至的地方。
直到文明的痕迹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荒芜空旷的大地。
就在祈雪以为她们迷路时,星榆停下脚步。
那是一片被夕阳笼罩的山坡。
漫山遍野的蓝色野花在夕阳下轻轻摇曳,像是遥远的天空碎成了无数片洒在地上。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清香。
“看!这里怎么样?”
那时的星榆这样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过去和现在的画面在祈雪眼前微妙地重合。
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如出一辙,连等待回应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而昔日绽放的蓝色野花,此刻已化作冲天的火光。气浪夹杂着玻璃碎片四处横飞,浓烟在火焰中翻腾,将半边夜空染成血色。
那一瞬间,祈雪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随即她又明白,在星榆眼中,这些毁灭性的火光与爆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风景”,是她给祈雪的另一份礼物。
恐惧、解脱、痛苦、释然……太多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谢谢。”祈雪最终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在舌尖打转——关于那个银白色的形态,那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死而复生”、血肉重组、难以理解的能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张了张嘴,这些疑问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些……都不重要了。
祈雪把那些未出口的疑问重新咽下。
她握紧了星榆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前古纪零件回收再生工厂在这个凌晨彻底毁灭。
星榆凝视着那片火海,忽然开口:“该结束了。”
这句话像一根尖刺,瞬间刺进祈雪的心里。
她猛地顿住,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什么……结束?”
星榆仍望着火光,眼神有些失焦:“你用枪比我还要熟练。那些武器给你正好,等一切都安排好,你就——”
“等等,”祈雪打断她,声音微微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想去捕捉星榆的目光,却发现对方始终在避开自己的注视。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我会做好所有的善后,不会有人找到你的档案。一个新的开始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夜风卷着硝烟掠过她们之间。
祈雪看着星榆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祈雪的声音开始发紧,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你一直在想着怎么把我安全地推开,断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更久之前?星榆,你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离开你,也做不到——”
“……你觉得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星榆终于转过头,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疲惫,“你对我的这种……保护欲,不过是人工植入的结果。织造者序列强化了你的心理依赖,诱导你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但是现在,该结束了,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自由。”
“结束?自由?!”
祈雪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意而发颤,她猛然伸出双手,捧住星榆的脸,强迫她转过头来与自己对视。
“星榆,你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吗?我们在荒野里相互扶持的日子是假的?你在医院时,我守在你身边的那些夜晚是假的?还是说,你觉得我现在的心情,也都是不属于我的谎言?!”
星榆在她手掌的钳制下沉默了许久。
记忆……
远处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随着火焰的摇曳而微微晃动。
最终,她轻声开口,声音轻到几乎要被爆炸的余响淹没:“……我都记不得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连最近发生的一切,我都无法确定是否是真实的。”
“可是我记得!“祈雪的声音突然拔高,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可以告诉你每一个细节——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一直怎么互相照顾的。你不记得了是吗?那现在呢?你明明还在保护我,你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让我远离危险吗?”
星榆与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对视,一瞬间有些动摇。
她缓缓抬起手,覆上祈雪扶在自己脸侧的手掌。
“也许你该看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自嘲,“真实的我到底是什么。”
异样的光芒从她皮肤下渗出。血色褪去,温度消散,她的形态在黑夜中化作纯粹的银白。
祈雪掌心下的温度在迅速流失,直到完全冰冷,像触碰着无机质的物体。
所有熟悉的特征都还在原处,却像被冰水浸透一般失去了生命的温度。
星榆的虹膜上连火光都无法投下倒影,仿佛那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可以映照的物质。
异变转瞬即逝。
但那一刻的景象却深深烙印在祈雪的视网膜上,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星榆松开覆在她手上的手,侧头避开了她的视线:“这就是我。一直如此。”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不仅如此。你知道污染体事件吗?那些在黑夜中游荡的怪物,确实是被我的血液污染的结果。神圣矩阵教团说得对,我就是她们认为的终末开端。”
“如果是理事会会怎么说?‘异质实体’、‘非人生物’、‘必须清除的威胁’,”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她们说得都没错。”
“还有一个……东西,非要自称是我的‘长兄’,它说我背叛了族群,背叛了自己的本质。也许它说得对。”
夜风掠过她们之间,带来远处的爆炸余响。
星榆的声音几乎淹没在这片喧嚣中:“我杀过太多人,有罪的,无辜的。任何见过‘我’的人,我都绝不会让她们活下去,也感受不到愧疚。你难道还觉得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或者说……”
“在‘我’第一次醒来时,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就已经永远消失了。”
祈雪是个唯一一个例外。
有人都只认识现在的星榆——冷酷的、沾满鲜血的、充满杀意的她。
唯独祈雪,固执地活在那些她已经遗失的回忆里,抱着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影子不肯放手。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模糊的记忆碎片,这些都是她最坚实的证据,证明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星榆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可此刻,连这个坚定的信念都在动摇。
如果忘记记忆和失去情感全部只是被药物改造的结果……那么那些突如其来的复杂知识,是否也只是在一次次试图将“永恒织匠”的能量注入她体内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她一直用来否定过去的界限,是否也……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念头让星榆心底泛起一阵陌生的疼痛。
祈雪的手指在她脸上微微收紧,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
她终于明白了星榆一直以来刻意的疏离——她在否定现在的自己,否定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你觉得失去记忆就已经不再是你了吗?但是,星榆,你说你会杀死所有见过你真实模样的人。那我呢?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不是吗?
“你现在……确实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你比以前……话更少,见过更多东西,也不再愿意亲近我。或许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我总能在一些微小的瞬间认出你来。你总是在以为我没注意到的时候才会看我,那些目光……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祈雪深吸一口气,声音开始发颤:“我们或许……都早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但我也是。”
“我同样……做了许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只是……只是想让你避免这样的命运,想让你有不用这种方式也能活下去的自由。为此,我成为了连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
她一步步走上这条染血的道路,只为给星榆留一条不必染血的生路。
但最终,一切都成了徒劳。
话音未完,祈雪突然紧紧抱住星榆,力道大得让星榆的骨骼都发出细微的抗议。
“不重要了,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变成什么东西——”她的声音颤抖却坚定,“就算是‘现在的你’也承诺过我们说过要在一起的!别想抛下我一个人活着,我们已经说好了,必须要一起死去!”
星榆沉默了很久,久到祈雪以为她仍然会拒绝。
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是在星榆初次转化后随口应下的,在重新苏醒的剧痛和混乱中脱口而出的应付。
但她没想到,祈雪会将这随口的一句话铭记于心,将它当作最后的希望紧紧攥在手中,就像抓着这世间唯一的救赎。
或许,这一切的犹豫……
全都源于她自己的软弱。
她不想祈雪看到那个非人的形态,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变成这样,更不知道怎样面对祈雪发现自己内里或许早已与过去判若两人。
但……这些问题似乎都不再重要。
但在某些超越了生死的时刻,在那些本能地想要保护祈雪的瞬间,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地将另一个人的生命置于自己的求生欲之上。
无论是被药物改造,被芯片控制,还是被意志感染,她们确实只能是此刻的自己。
过去的选择和现在的改变,无论是对是错,都已经融入血肉,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即使那个“星榆”真的已经消失……那从现在开始,她就是那个人。
星榆慢慢抬起手,轻轻回抱住祈雪。
这个动作很生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那就这样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我们一起活着,直到一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