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芙蕖坚信这个后宫迟早都会被遣散。
一直到宋党倒台,猢狲尽散,京兆下了大半年的腥风血雨,朝堂空荡。让她们滚回家的诏书就是借着这个时机下的。
能重返南水州,重新回到爹娘身边。尚芙蕖激动地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早早收拾好包袱盼的脖子都长了,就等着日子一到立马拎着跑路。
但隔天就被立后诏书糊了一脸。
接过去时她还有点手抖,如遭雷击,而站在面前的齐公公,临走前露出一个祥和笑意,友善提醒,“陛下今夜过来取灯留寝。”
空廊落叶,深砌苍苔。
万物凋谢,西风穿过袖袍,衬得亭中那道背影有些孤零零的。沉默听完齐忠的回禀,陆怀对上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眸底是深秋无声的寂寥。
什么旧情难忘。
他还是强留下了人。
不知道是年少过分压抑,克制隐忍过头的缘故,自从那夜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梦见她……
不是没有尝试过压制,只不过没有用。
刻意只会让他自己难受,随后得到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反噬。
她未必能接受他。
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这份煎熬与折磨……陆怀心里很清楚这点,所以下诏书前他数日未合眼,想着索性不遣散后宫,将她一并留住。
但那些女子年纪再拖下去就不合适了。
不借这波余威,后头想要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总不能真让她们在后宫待一辈子,死后与他记在一页。
一整日都神思恍惚,什么都没看进去。
好不容易捱到晚间,华灯初上,他却迟疑了。
等下……要和她怎么说?
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情丝作茧,自困自缚。两人正经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并不喜欢他。
这是在强制,他不想把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但没办法她要跑。
时序立秋。
枝头柿子红通通的,像一盏一盏高挂的喜庆灯笼。进宫数年天子第一次踏入菡萏轩,与她说的话便是——
“朕立你为后,以后你就留在宫里。”
他自认语气算平和,但对方却像是领了什么处死的签令牌。双腿一软,咚地就这么直挺挺跪下来。
“陛下,臣妾……臣妾实在冤枉啊!!”从方才的满头雾水,到眼下听到这话,尚芙蕖醍醐灌顶打了个激灵。
以后就留在宫里……
这话从一名不近女色冷淡无情,甚至前不久才杀的人头滚滚的君王口中说出。并不会让人生出半分缱绻,只会往坏的地方想。
死了也算留在宫里。
想到其它人都能好胳膊好腿地回家去,怎么偏就自己一个人倒霉成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
尚芙蕖愈发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臣妾这些年虽然给董容华使过绊子、在太后面前给梁容华上过眼药、还咒骂过陈美人……但臣妾真的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事啊!”
自己的确没那么老实,可其它人分明更不老实啊!她忍不住啜泣道,“求陛下放臣妾回家吧。”
似乎说错话了。
这句话一出,周围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女子双肩微竦,低垂的脖颈雪白纤细,仿佛一夺被雨水洗涤不堪一折的垂露芙蓉。陆怀敛去眸底深色,尽量不打草惊蛇,“别哭了,我不会杀你。”
玄色衣袍似是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她果然下意识抓住,顺着爬上来,泪水涟涟,“谢陛下宽……”
“但也不会放你走。”
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上,她睫羽上还沾着水汽,陆怀递过去一方帕子,放轻语声,“你想出宫探望家中亲人可以,去完就得回来。”
看着她暗松一口气,却没什么异色。他顿了顿,不自在地补充道,“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抓你回来。”
说完,他悄悄打量对方神情。
还是没有丝毫异样,只有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的长舒一口气。许是盯的久了,她反而望了过来。
那双眸子才刚哭过,雾气缭绕,如陷潮湿的烟雨之地。
他耳廓不受控制地蔓上热意,下意识又要垂眸掩饰。但那双扯着他衣袍的手,往前挪了挪,尚芙蕖问道,“那陛下留寝是要再过一会儿等天黑,还是……现在?”
原本是要现在。
毕竟来之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对方这份出乎所料的接受能力,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与冷静。
一句话成功破防。
陆怀被她说的面红耳赤,像只煮熟的蟹子。
“不许胡说。”
他来势汹汹,跑的倒是快,背影怎么看怎么像仓皇而逃。
尚芙蕖又是一头雾水地目送。
后宫遣散了,他要是真立她为后,那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孩子出世后就是储君,什么都是现成的。白捡的天上馅饼和人生赢家,这得少奋斗多少年?
长的还好看,不要白不要。
所以等晚间天子过来时,她表现出十分的积极。寝殿只点了一盏明灯,光亮朦胧,她特意打扮过,如瀑长发柔软地贴在耳侧,施礼时素白纱衣盖过半截手背。
似乎不习惯她这番热切反应,陆怀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不念着孟家了?”
内敛沉稳之人,极少情绪外露。
但这一句中积压数年的酸气,还是扑了尚芙蕖一脸。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她怔在原地,许久才总算抬起脸。
“臣妾……为何要念着孟家?”
她眼中的茫然不解不似作假,心底那根弦忽地被扯动,陆怀像是意识到什么,伸手将她拉到跟前。
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定落在她身上,灯火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只露出边缘模糊的一点,逆着光,他面上神色复杂难辨。
尚芙蕖被盯的头皮发麻,才终于又听到对方那道冷静的嗓音。
“你不喜欢孟朝进?”
“孟朝进?什么孟朝进?”她愣了一下,又看了面前之人一眼,两人终于对上脑回路,“陛下兴许是误会了,臣妾对他只有幼时之谊,并无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