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顶着鸡鸣狗叫声进了宫,此番兵乱人心动荡,诸事都得尽快商议。
晟怀悯端着药回来时,殿内已经人声鼎沸了,四处充斥着“反贼”、“内应”、“勤王”、“西北”的字眼。
皇帝高坐殿堂,垂眸听政,没给晟怀悯眼神,他便低着头快速钻进了内殿。
李凫已经循了三次穴位,见他终于来了,忙唤了一声“师兄”就开始给袁赴喂药。
袁赴还有微弱的呼吸,两人都一言不发紧张地盯着他的变化。
外边传来了思户羽的呈报声,她说着话,听不清内容,只有爽朗干脆的语调,让李凫和晟怀悯莫名心安。
“咳咳…”
袁赴终于传来了些动静,他似乎在梦呓,呜哇一通,才有些清晰的内容。
“陛下,别杀王妃…”
“都是臣的错…”
“我错了…”
晟怀悯凑近了些,突然被他握住手臂,力气不大,却让人挣脱不开。
晟怀悯轻声道:“老头,王妃回去了,放心吧,父皇没怪罪他们。”
袁赴又没了动静,李凫觉得他突然噤声有些奇怪,稍稍拉开点床帷正好看见他左右游移的眼珠。
“没在,师父。”李凫有些无奈,这老头心眼太多,都这样了还能想出苦肉计来。
果然听她说完,袁赴就叹了口气:“还好泽漆没把你带走,不然今天老头我死定了。”
李凫阴下目光:“是你让他去西边的?”
袁赴皱了皱眉头,哼了两声才开口:“那蛊虫…得想办法解啊。”
李凫“啧”一声:“他如果…我!”
狠话就不说了,她嫌不吉利。
袁赴“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对晟怀悯道:“殿下,你现在想干什么?先别说,我猜猜…找凶手。是吧?”
晟怀悯沉默了,他坐正身子,眼神放空寻找思户羽如丝的声音。
袁赴缓了缓呼吸,说:“你母妃,是自己服的毒,找我要的。”
晟怀悯转过脑袋,双目赤红:“你为何给她?”
袁赴说:“我不给,她就不死了?”他觉得这么说有些太不近人情,换了个语气才继续开口。
“诶,她太聪明了,陛下跟她谈了几次,拟了很多利民的国策,当时陛下就给了她一个承诺,让她自己选要不要进宫,姑娘生了误会。陛下他…对她没有感情,姑娘性子也烈,我就帮了她一次才有了你,后来我就再也不能帮她了。”
晟怀悯的胸口起伏变得很重,“真的是母妃自己的选择吗?她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问完他就沉默了,为何走到这一步,他还能不知道吗?那天若不是思户羽,他也把自己给溺死了…
袁赴似乎很沉痛,嗓音嘶哑地说:“殿下,都是我的错,我欠你一条命。”
“你欠我?”晟怀悯盯着他,此时晟祺疏正在说话,他的思绪也跟着飘了出去。
为何皇帝只娶了两人,却一人苦修,一人自尽…
为何多年父子,两人之间一直淡漠寡情…
为何疑心如此重的人,会信任区区一个太医…
“不是你欠我,是父皇欠的母妃。”晟怀悯怔了半晌,垂头扶住额发。
袁赴又叹了口气:“陛下无愧于天,无愧于百姓,事到如今都是我的不是,我误了他,害了你母妃…”
可袁赴给了贵妃选择的机会,也将计就计没让王妃步入深渊,他还用自己的命保住了晟怀悯。
大殿不再吵嚷,听上去是有序地进行了一场辩论,时不时传出大声谏言,后又被思户羽平稳的声音盖了过去。
晟怀悯靠着她时不时漏进来的声音保持理智,回过神时,大臣们都退下了。
殿内安静下来,袁赴又匆匆说了句话:“你父皇一个人处理不过来那么多事,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这已经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极限了,终归是我没照顾好他。”
刚一说完,晟祺疏慢悠悠走进来了,他没听到袁赴的声音,以为他还沉睡着。
“悯儿,辛苦你了。”
晟怀悯和李凫起身行礼:“父皇。”
“陛下。”
晟怀悯让二人平身后,又坐到了袁赴身边:“朕老了,可是朕现在还有能力去治理天下,等朕百年归天,后边的事朕也管不着了。悯儿,这些年你可怪朕?”
晟怀悯行礼:“儿臣不敢。”
晟祺疏突然笑了,他捏了捏手中的持珠,看向床内:“你想怪就怪吧,朕也不在乎。朕累得紧,若不是袁赴,朕早就走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帮文臣学生们,嘴上说得漂亮干净,为了让朕去生孩子,什么脏东西都写得出来,把皇室当牲口,叫朕恶心。朕杀了好多人,可是朕不后悔。若是连自己唯一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这江山坐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你母妃,朕确实对不住她。让她生下你是朕的错,朕不仅害了她,还负了心爱之人。你是朕唯一的罪证,你活着的每一天,朕都受着三边的煎熬。可是死人不会说话,活人不会紧逼,你又是个老实的孩子。所以朕厚着脸皮,将精力都放在了民生上。是躲,也是赎罪。”
李凫都想把自己戳聋了,这些话是她能听的吗?
晟祺疏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满是开朗和缓:“悯儿是朕唯一的皇子,你是袁赴唯一的'小闺女',这些话朕不怕你们知道。朕坐稳这江山,就是为了护住袁赴,护到朕死。”
袁赴终于装不下去了,一把年纪听这么直白肉麻的话老脸挂不住,“行了行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我都快死了,能消停会儿吗?”
晟祺疏开怀大笑:“朕当你要装睡到明日呢。”
袁赴摆了摆手:“快住口吧,多听一句我都臊的慌。”
晟怀悯低着头,他无法替母妃原谅什么,也无法替父皇弥补什么,他站在中间,进退维谷。
“悯儿。”晟祺疏又开口:“你想当皇帝吗?”
晟怀悯抿紧了嘴唇,他想起思户羽,他也想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去保护她,纵容她。可他知道这将会是两人共同的牢笼,因为他做不到像父皇那样,一半苍生一半爱人。
他只能把全部留给思户羽,别的一分都占不了。
“儿臣不想。”晟怀悯做好了被嗤笑痛骂的准备。
晟祺疏果真轻笑了一声,“怀赤说你诚实,朕看你是实诚。罢了,自有造化,朕暂时还死不了,这些事你用不着操心。反正以后,你还有凛风。”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晟祺疏的话正巧握了一把晟怀悯的心。
不等他再多想,晟祺疏开始撵人了:“小闺女留在宫中解你师父的毒,悯儿回去休息吧,袁赴,你说要不要给她封个公主?”
袁赴:“快消停会儿吧,当初陛下还说让我徒弟继承皇位,吓得我差点当场把他毒死…”
晟祺疏挠头:“还有这事儿?不是那蚩参吧?”
袁赴:“那当然不是那小子了!”
晟祺疏:“那是谁?叫什么名字?”
两人逐渐退到殿外,没听见袁赴后边说的什么。
但是李凫已经明白了泽漆被改名的原因,也理解了当时皇帝关押一众书生的理由。
换作任何人,都做不到这般偏爱。
更何况还身处那人世间最高处。
她佩服这个皇帝,也一阵后怕。因为她方才差一点就拿袁赴的性命去要挟他放过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