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
“娘,你在说什么?”
苏可久踩过书本,不管不顾地走到了苏盈面前,高声问:“什么意思?”
“毓儿……你别担心。”
苏盈叫了他一声,却见苏可久转身就奔出了门。
“我去找郎中问!”
“大哥!”杨烟赶紧跑过去追他,却被苏盈拦住了。
“随他去吧。”
“你不是说,他能撑得住么?就让他自己想清楚吧。”苏盈笑着说,“趁他不在,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讲,我们继续聊聊天行吗?”
杨烟望着这个坦然淡定的女子,心下生出许多敬佩来,只无奈地点了点头。
“很多事情我总怕不问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苏盈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才慢慢道。
“干娘,您尽管问,我和您之间不用顾忌什么。”杨烟抬头望着她,眼神清亮又笃定。
她还是粗布麻衣少年装扮,只是发髻上也学苏可久包了头巾,看起来也像一个清秀书生。
“你该吃了很多苦吧,所以不得不扮成男孩?”
苏盈看着院墙,却分明是对杨烟说话。
杨烟下意识地抱了抱胸,那里还裹着层层的纱布。
天气渐暖,她之前研究过一阵子,才想起了用纱布代替麻布的主意,这会儿她却觉得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就知道早晚会被拆穿。
况且陈郎中之前跟苏盈私下里聊天时应该就跟苏盈讲过她这茬了。
“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的。”
杨烟索性也不装了:“北方战乱,我一人流落至此,毫无立足之本,不如此恐怕也活不到现在。后来,也就扮习惯了。”
“我只会心疼你啊,这么小就这样委屈自己。本想着还能多照顾你一阵,让你也能放松下来,有了安身之处,教了你制香也能有一技之长,什么时候变回来都随你意,但没想到时间真的不够了。”
苏盈说,怜爱的目光一直在眼睛中流转。
杨烟却是委屈巴巴地真的哭了,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次像母亲一般对她讲话的人,还是月白师太。
“就只怕以后毓儿知道了又会闹点别扭。”苏盈又笑道。
“可能一直没有父亲,他打小就心思重,孝顺、细心、懂得心疼人,看着开朗又容易犯轴,钻牛角尖。你心胸开阔许多,以后他要是什么事情想不通了为难自己,你能替我提点下他吗?”
果然是母亲,对儿子的品性了解至此,杨烟竟慢慢品出些“托孤”的味道。
“母亲爱子必为其计之深远,于大哥如是,于我亦如是。”
杨烟平复了沸腾着的胸腔,终于开了口:“干娘你放心,你们早就已经成了我的家人,我会一直站在大哥身后,绝不让他孤身一人。”
说着她来到苏盈身前,郑重一拜。
“其实……我也希望……哎……咳咳……算了,这逼迫不得。”
苏盈扶起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咳嗽打断,杨烟连忙去给她拍背,看她又咳出一口鲜血。
“小寒,你是个好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儿郎将来能配你。”苏盈坐好,又说。
杨烟一时羞赧,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就继续拾起之前丢开的小棍戳地,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脖颈的丝线。
丝线那头还挂着阿艮送她的玉璧,那个对她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人,尚不知离散在何处。
自打父母亡故,掩月庵遭难,一路流离过来,她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似乎也跟着埋葬了。
“干娘,现在我只想着能活下去,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她一边戳地一边说。
“你们的路还很长不是吗?以后这些人生大事,却只能都靠自己了。”
苏盈悠悠地说,却又轻轻笑了起来,玩笑一般交代:“以后毓儿娶了妻,记得让他烧点纸钱告诉我一声,要是打一辈子光棍,那就算了,千万别跟我讲,我无颜面对他爹爹。”
杨烟也笑了起来:“那要是娶个凶悍的老婆,他估计又要天天哭着找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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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可久从陈郎中处回来,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竟连屋子都不进,流着眼泪在院子里一直呆坐。
杨烟扶着苏盈下床,苏盈看到他的哀恸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毓儿,娘不是还没死吗?把眼泪收一收吧。”苏盈道,“你看我何时哭过,你怎这等脆弱了?”
“娘,我……很怕……我还没有考取功名,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苏可久说着就跪着扑到了母亲脚下。
苏盈让杨烟将他扶起,又让苏可久搬来几把凳子,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赏月。
“生死总由命定,谁都不能逆着。”
苏盈的声音温柔:“毓儿,你快十七了,你父亲离开我们也十六年了。十六年里,娘可让你饿过、冻过、伤心过?”
“娘让我吃饱……穿暖……每天都开心。”苏可久哽咽着,回忆起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养育他长大。
“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吗?”苏盈又问,“小寒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支撑,你可能承担?”
“我愿意做娘的支撑。”苏可久擦掉眼泪盯着母亲。
“那即便我走了,你也要努力撑下去,完成爹和娘的期盼。”苏盈忍耐不住,又咳嗽了一阵,握住了儿子的手。
苏可久憋回去泪水,点了点头,连一旁的杨烟也跟着泪眼朦胧起来。
从此以后,苏可久仿佛也觉出了时不我待,每天下了学就到母亲身边侍奉,等母亲睡着后才去油灯下挑灯夜读。
春夏交接之际正是旺盛的花期,丁香、玫瑰、铃兰、栀子、百合都渐次开放,京城的商人每月又来取订制的香露,杨烟就代替了苏盈制香的工作,收入的钱都供给她治病和苏可久读书。
她又摘了槐花晒干收起,那是家乡和母亲的味道。
陈郎中每十天来诊治一次,小医师也屁颠屁颠跟来,常常凑过来和杨烟说几句话。
杨烟才知道他叫胡九,是个孤儿,小时候被遗弃在医源堂门口,贴身只放了张写了名字的信笺。
许是某胡姓穷苦人家排行第九的孩子,被陈郎中收养长大,也视陈郎中如师亦如父。
一来二去地跟杨烟混熟了,胡九才不复先前的羞涩扭捏,显露出活泼逗趣的天性来。
他偷偷告诉杨烟,陈郎中心里一直惦念苏盈,彻夜在医馆翻阅药典医书寻找治疗她的法子。
“师父青年丧妻后生活一直清寡,没想到竟然四十几岁时又‘老树开花’……”胡九这样说着,连杨烟听了也忍俊不禁。
在陈郎中给苏盈诊病时,杨烟和胡九特意关上门让他俩单独相处,然后两人就端了吃食和茶水,坐到大门口门槛上叽叽嘎嘎聊个没完。
胡九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有着吊儿郎当的性子和胡说八道的嘴巴,而这两样显然是做医师的禁忌,所以平时一直克制、收着本性,没想到认识杨烟像见着个知己。
两个人从城西头的歪脖子梅树聊到南市街河岸瓦舍艺馆的歌女秘闻,有时竟笑得前仰后合。
而这一幕常常被独自揪心神伤的苏可久瞧见,心里却不仅难过,更横生了一股莫名的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