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
“百战功成才得四海安,要珍惜当下的生活啊,囡囡!”说到这儿时,朱夫子拿戒尺敲了一下正沉迷于书本上画王八的杨烟的头。
她便呲牙咧嘴地捂着头给王八添上和朱夫子一样的两撇上翘小胡子。
彼时杨烟觉得战争离她很遥远,从未料到西北边防会摧枯拉朽地崩坏。
而她以前生活在家府中消息十分闭塞,对朝政事务既不关心也不知晓。
慢慢长大,来到七里县后杨烟才在市井口耳相传中知悉大概十年前,吴雍任枢密使掌管军事一手遮天后即开始削减边防州府兵力,刺史几乎被除了兵权。
定州才最终走到胡人兵临城下,城内却无兵可用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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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日在邻桌男人的闲谈中,她又听到了更多不曾知晓之事。
“到定州刺史那谁这里,短短几年,兵马便从十万到几万再到不足万锐减,最后只有不到一千守城兵了。任你有通天本领,这城也是守不住的,可真是个倒霉蛋!”
男人评论了一番,刻意隐去了刺史的名字,这样留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似乎不配活在人们口中。
听到这里,杨烟几乎将脸埋进馄饨碗,又被热气熏得湿了眼眶。
“我想加点香油。”她突然道,声音有些哽咽。
苏可久从桌上拎了一个白瓷瓶递给她,但瓷瓶口上塞着只钻了个小孔的木塞,抖一次只能控出可怜的一滴来。
一滴油花终于从面汤上咯噔浮起。
她本以为父母的去世、掩月庵的祸端和她的“死”,这些既定结果以及那些无法承受的人间离散已是过去的终结。
但在离开定州后,无数琐碎细微的信息以各种方式一点点地传入她的耳朵,在她脑中慢慢拼凑出过去的图景。
应了佛经中所谓“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过去她曾缺席的一切才在她脑内一次次重新开始轮转。
她像是一直被安放在重重帘帷之后。
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珍爱的亲人、师长承受过无数痛苦煎熬才殉向自己的道义。
此刻她再次掀起帘帷一角,他们当年沾着血射出的一支支箭矢便穿越时间而来,簌簌刺到她胸前的靶子上。
皆是锥心之痛。
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仍旧藏在帷幕之后,那些箭矢又不知会在何时再向她胸口穿刺过来。
她只能守着心里的遍地狼藉,努力一根根将那些残箭拔除,再将孔洞一点点修补缝合。
拿着香油瓶又甩了几次,第二滴却始终挂在瓶口悬而不落……
杨烟笑了,放弃了较劲,才将瓷瓶轻轻放回。
汤里的那滴香油很快被筷子搅散。
“然而边境兵戈未平之际,最近又传出震动军中及朝野的一件大事。”邻桌男人又道。
吴雍因通敌卖国被下了大理寺狱,朝廷对外公布了其与西辽数年私通信件、战前私会、战中私送军情、收受巨额贿赂的罪行,而这也是战争始终未息的原罪。
这是一场本不该有的战争。
可因了这一战,西北边境几座城池先后被攻破,城内百姓尽遭屠戮,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镇北军数万将士战死……
尽是累累白骨和血泪。
而听到“通敌卖国”几个字,杨烟手中的筷子又是一抖。
竟是一样的罪名。
她越来越糊涂,却冥冥中感觉帷幕又有一角要向她揭开。
但一双手却迅速给掩上了。
“我们回家吧,不听了。”
苏可久不知何时到了杨烟身后,抬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声音只闷闷地从指缝传入。
他早就注意到她的情绪起伏,知她定是思量起故乡亲人,却又不知从何安慰。
杨烟委屈巴巴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儿时过年放爆竹时,父亲会用粗糙温暖的大手堵住她的耳朵,叫她不要害怕。
现在也有一双单薄轻柔的手试图护住她。
她伸手搭在苏可久手背上,却只握了一瞬便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听听嘛,饭还没吃完,你快去吃。”杨烟已迅速调整了情绪,轻笑道,“咱们不常出来。”
苏可久盯了她片晌,露出个“你确定”的询问表情。
“我是那种心思脆弱的么?”杨烟反问。
苏可久终于点了点头,坐回了座位。
“那就多吃点肉。”又夹了片牛肉放到她碗里。
而关于吴雍倒台的罪状,私下流传中却说朝廷其实压下了其与宦官朱卫勾结,组建杀手组织、豢养死士、党同伐异的诸多事情。吴雍虽倒,朱卫也被杀,但树大根深,且不说和宫闱宦官深有勾连,和朝堂众多武将亦牵扯不清……
墙倒众人推,与吴雍一直不对付的文官宰相晏渚一党趁机参奏,以每日两三个的速度飞快拔除‘余孽’,禁军诸将领时下已撤去大半,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一茬清洗又引发了大半个朝廷的震荡。
“听说啊,皇上把晏相的折子都摁下了,直叹息: ‘朝堂将空矣!’”
邻桌男人唏嘘一声,又想起一事: “其中还有个典故,倒是关乎圣上自身。吴雍这厮作为二皇子外戚,俩人很难说没点什么勾连。”
说着他又俯身靠近同桌其他男人,声音越来越小:“定因着这个事,二皇子还没到二十便直接封王被贬去天涯海角的儋州,为了遮掩这点家丑,皇上才把其他成年的没成年的皇子都一并封了王。”
许是盘里腿子肉卤得有点老了,这消息极神通的男人又伸出手指甲开始剔牙,另一只手指了指东边运河方向。
“刚那击鼓的三皇子据说是硬从朔北战场上强召回受封的,放着仗不给打,定州都还没抢回来,倒给薅来这富贵乡看赛龙舟。那小王爷的一腔愤懑之情看来都宣泄在鼓声里了……呸……”
男人终于从牙齿里揪出一缕缕肉丝儿,舌头一弹便吐了出来。
“吴雍倒台,朔北战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
说话的却是杨烟。
苏可久惊讶地望了望她,见她眼眸莹莹,目光却笃定温和。
虽从定州逃难而来,她却极少谈及过去,苏可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谈论战事。他知道很多事都被她藏着掖着放在心底,而此刻好像是终于突破了心里的某道防线。
“但,必不能太平很久。”杨烟又叹息一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听她这么一说,苏可久也激出了心内的一些愤慨,只将筷子拍到了桌上:“佞臣祸国,国将不国。”
“怎么说这位小哥?”邻桌男人听了便也转身好奇询问。
“若如兄台所言,战争的症结是党争,那当年定州几百士兵守城,二十将士城墙自刎,镇北军这一年多浴血奋战,都成了一场笑话。”苏可久望了望男人,愤然道。
杨烟才明白过来,苏可久一直关注战争动向,什么都清楚明白,只是为了不揭她伤疤,从不对她提起罢了。
“小哥也是热血男儿,我敬你一杯!”男人执酒壶要往苏可久空掉的茶碗中斟酒。
苏可久本想拒绝,但某种奇奇怪怪的男人要面子的想法让他不得推辞,便倒了半碗酒饮了一口:“多谢兄台!”
邻桌男人又转脸望了望,见周边皆是市井喝茶吃饭的百姓,便放心地附和:“小哥说得好。吴党玩弄军权引发战争,无耻至极。可吴雍倒台,宰相那帮软弱文人把持朝政又能好到哪里?战争一起,怕不是望风即窜逃?”
而饮了口酒,苏可久更觉有一腔苦闷要诉:“我兄弟刚刚说得对,若朝堂风气不正、军队士气不振,外族虎视眈眈,战争只会迭起,烽火不绝,只怕是有亡国之运!”
喝酒果然误事!
杨烟眼神明显一愣,筷子刚从酱菜碟里夹了片芥辣瓜儿,此刻也突然一松掉到了馄饨碗里。
她脚下便急着踢了踢桌对面的苏可久:“不要再胡说了!”
然而下一瞬,身后却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