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香」
饭后休憩品香时。
张万宁将“红袖”香丸置于一如脸盆大铜制熏笼中。
点火,先闻得一丝甜香,后又有花香于室内满溢,等花香散去,则是丝丝缕缕让人神情目明的清凉之气。
众人沉浸袅袅香烟中,或坐或卧,或读书对弈或弹琴歌吟,马岱已在草地上练剑。
杨烟却悄悄离了暖阁,摸索着往前院中来。
在院中绕来绕去,她终于寻到一株盛放着淡黄色花朵的腊梅树,便扯开袖子兜着,轻轻摘了起来。
“来做采花贼?真有闲情雅致。”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用脑袋想也知道是谁,杨烟没有回头,只说:“想准备个幻术晚上给大家观赏。”
“讨好别人你真擅长。”声音却比平时更冷。
“原想着是为了殿下来讨枢密府欢心,现在看来,殿下并不需要。”杨烟端了一袖梅花,自嘲。
“我还没蠢到觉得您在这里露面只是闲得无聊。可……您既不需要我,那天为何不直说?”她又问。
马车上见到冷玉笙时,杨烟就知道,他从不需要她帮他“引水”去攀附江南势力。
一切或许只是逗她玩一玩。
冷玉笙撇了撇嘴,被那样贴着耳朵撩拨,他的确没听清她说什么……
杨烟见他不答,以为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但我来都来了,‘讨好’也许只是种本能。谁让我是个下九流幻戏师呢?”
她轻笑:“‘娱人’本就是职责所在,不丢人。”
冷玉笙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手掌粗糙而温暖。
杨烟的手一抖,那腊梅花就落了一地。
“手可真凉,就不能多穿些衣服?我看你这顿饭根本没吃什么,是不爱吃吗?你喜欢吃些什么?”
冷玉笙吸了吸鼻子,又尴尬地转过脸去,他不会关心人,说出这些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凉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杨烟望心下疑惑,却不得不回答。
“饭菜很好,都是没见过吃过的,但一来我不太热衷于吃,二来美酒佳肴也不属于我,吃了这顿下顿还是粗茶淡饭。”
她想了想又认真道:“我也确实没什么爱吃的东西,如果非要找个,应是定州城的王记肉酥饼。”
记忆中最美好的莫过于中秋时节那新出炉流油掉渣的酥饼。
“这是京城,宫里也只能吃到酥油白糖、桃肉、枣泥、五仁馅的宫饼。只有肉包子肉馅饼肉丸子,哪里能买到肉酥饼嘛。倒是清州是有几家铺子的……这个很难实现,还有别的吗?”
杨烟摇了摇头。
“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以后还是专门请个会做肉酥饼的厨子好了。”
冷玉笙没头脑说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杨烟疑问地抬起双眸,看到白衣贵公子眼中似冷似热的矛盾神情。
下意识地,她细瘦冷如冰块的手就转动着欲逃脱。
“别想逃。”
冷玉笙的手捏得更紧了,几乎要将她的手骨捏碎。
“殿下,真疼。”杨烟咬了咬牙。
冷玉笙的手一瞬也就松了。
他偏过脸去,不再看她,轻问:“对士族来说,你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和到府里的戏子没区别,这么卖力又是何苦?”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自己怎么做却是我能选择的。如果不先付出,除了父母,谁又会给我一颗真心呢?”
冷玉笙嘴唇微张,一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杨烟却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
“ 殿下,命运这东西很玄妙,家境、父母、亲人、教育、际遇往往不由人选择,但我总觉成人后自我的修行和选择很重要,就像那变幻无穷的卦爻。”
她想起在破城隍庙里占的那卦水雷屯。
“我曾给自己占卜,卦象告诉我,未来可能困顿泥泞、孤独辛苦,但可‘求而往’。”
她举了举自己的手。
“之后我就不给自己占卜了。我相信靠自己的双手,总能求得一些改变。即使身份地位相异,就不能谋一些‘同’么?”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雕牡丹的羊脂玉佩,轻轻抚了抚。
“殿下,我信以真心换真心,对我大哥如此,对您亦是。您给了这玉佩作信物,就是对我的真心相待,我懂。”
她躬身施了个拱手礼。
“拥篲折节以许,必输肝剖胆以效。那不管您需不需要,我都来这儿了,不是吗?”
说着杨烟就蹲下来一点点往袖上捡着花朵。
冷玉笙望着她圆溜溜扎着道髻的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已经逃逸支棱出来,像趴在地上的一只短毛小狗。
“为张公子制香、牵红线,也是发于我心。现在他虽然看不上,以后说不定就看上了?”
语调越来越轻快。
冷玉笙慢慢蹲下,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手终究没敢落下去,只落到地上,帮她捡起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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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篲折节以许,输肝剖胆以效?”
明明是极感人的表白,冷玉笙后知后觉,才感觉心口像被什么钝刀划了一下。
“你制那些破香不花钱吗?花的是不是我给的钱?竟敢拿来献媚。”
刚刚捡了一捧,莫名又气得把花一撒。
“不是要输肝剖胆效忠我么,好,那你不许再靠近张万宁了。等我谋了职位,之后只准跟着我。”
“好。”
杨烟答应着,手上没停,继续捡花朵。
冷玉笙见她答应地飞快,莫名更气更急,只得闷头又帮她捡花来。
“这腊梅准备变什么?又细又小,还一朵朵摘,一朵朵捡的,做这些不嫌烦么?”
他捻了捻手中的花朵,问。
“我猜园子冬日平时也不住人,这梅花就这么悄悄地在风中开了,又悄悄地谢了,无人欣赏无人知晓”
“但我看到了它们的美丽妖娆,若将它们做成花露香饼,香气就会被捉住保存,若是用来表演幻术彩戏,它们就能变得梦幻神奇。”
“而无论是制香还是幻戏,都能给别人带来欢乐。”
杨烟又继续摘花,边说:“既然能给别人带来欢乐和不可思议的惊喜,又怎会觉得累呢?”
冷玉笙站了起来,凝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隐进花枝的纤瘦女子,突然笑着说:“你还真是执拗。”
“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杨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什么意思?”
“多数时候只能经由一些假来实现真,实现心中的‘道’,像这幻术彩戏。”
杨烟终于不摘花了,捧着高高如小山的黄色花朵,向他粲然一笑。
“殿下周旋于士子王孙,为的也是您的道。”
这一笑竟比袖上花还要绚烂。
冷玉笙只觉像是回到了颖谷关外的春日原野,满地的花朵簇簇丛丛,在微风中摆摆摇摇。
噙一朵黄花打个滚儿,然后懒洋洋地席地而躺,眼前就是涂抹着白云的蓝宝石般的天空。
偶尔几只雄鹰高旋掠过。
“我为的东西却非我真心想要。你以为你懂我,其实并不是。”冷玉笙说。
母亲早逝,他从小被送到江南寄人篱下,入军营后对舅舅又敬又爱又惧,极少向人袒露心中所想所恐,好像他天生就该无惧无忧。
此刻或许是心下放松,他第一次这样对人坦诚。
杨烟虽然不知他经历过什么,却也明白帝王家的孩子总像暖阁花笼中鸟,生活再骄奢淫逸,内心永远困顿不得自由。
想了想便道:“是殿下想得太复杂了,您真心想要的大概就是那些最常见的吧。”
她指了指院子。
“你看这蓝天白云、竹林花树、池中枯荷、冰下锦鲤,或者春暖花开时自由自在的飞鸟走兽,又或像小孩子睁着惊奇的双眼看变戏法一样,这都是一直在您身边、简简单单的美妙时刻,您其实一直都拥有。”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么?”
冷玉笙想起曾听过的高僧典故。
“你真是满嘴歪理绕人,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冷玉笙决定认输,几近叹息道:“你是怎么做到脸皮这么厚,心里却这么通透的?”
“无他,唯修行尔。”
杨烟板了板脸。
突然又换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比毛遂如何?比张仪如何? 比张良如何?可为帝者师乎?”
“呵呵,你也配?”
冷玉笙故意干笑了两声,嘲笑她。
又拿手指掩了掩鼻子,轻轻偷笑。
“殿下来日若需,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烟小心地捧着花,还是躬了躬身。
冷玉笙只觉心底似有炽热的岩浆翻腾,几乎要灼入肺腑,让他几近窒息。
“你若是张仪,我若是楚相,得了你就死也不会放你入秦。”
“现下你虽非张仪,我亦非楚相,但你若背叛了我,小心我也打你屁股。”
冷玉笙突然红着脸丢过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然后就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