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亲」
连着几天,杨烟生活平静。
苏可久早出晚归极少露面,冷玉笙去了军营也没再来寻过她。
萧玉何突然断了教她的习武,也不曾再递信儿来。
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人人也都有自己的命运。
曾在悠然阁结缘的枢密院兵籍房书令史卓凭送来帖子,邀她下月为祖母表演幻戏祝寿,杨烟欣然应允。
采芙带着凡凡和超超到闻香轩玩儿,买了她不少余出来的花露。
杨烟便给两个男孩一人送了一把自己做的小弹弓。
“俩孩子是真喜欢你。你要不是还有营生,真不如到我家做小先生了。”采芙感慨。
“那你们可要常来玩儿。”杨烟笑言,又补了一句,“嫂子,你说,要是不止你,京城官员的夫人们都来捧我的场了,别人还敢欺负我么?”
采芙听明白了,便应了:“那你得先多备些好东西,回头我就带几家夫人都来转转嘛。”
杨烟连忙叉手行礼:“我抓紧备货,再过个把月,嫂子尽管带人过来。空了我就到府上教两位小公子读书和射箭吧。”
采芙笑了笑,大概就是“成交”的意思。
又有几个香药局吏员来询问制香进度,既拿着官府文书,杨烟只能带他们进地窖查看,分门别类介绍了一遍,吏员又记好账目才回。
——
可就在杨烟坐在竹椅上感叹日子过太顺当时,杨三儿风尘仆仆满脸堆笑地来了。
“呦,三哥,不不,杨老板,咋有空来了?”
杨烟从竹椅上跳下来,也笑脸相迎。
杨三儿靠鼻香发了迹,眼见着衣裳都换成了上好的绸布,黝黑的面庞已红润许多,灰眸中也多了些神采。
“给我兄弟道喜嘛。”杨三儿拱手作揖。
“何喜之有?”杨烟困惑,但也先叫他坐下,给他倒了碗水。
“兄弟帮哥不少忙,哥哥也不知如何还报,就跟你嫂子合计着,给你说了一门亲——”
杨三儿边喝水边喘着气,“快快把生辰八字给我,我们去找媒人合一合。”
杨烟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不太合适吧。哥,我还小。”
“哪里小了?我跟你这么大时,都跟你嫂子洞房了。”
杨三儿劝她:“我跟你嫂子起意也不是一两天了,女娃子不知道留意了多少个。你嫂子知道你识文断字心气高,看不上咱们这样的粗人,所以净帮你留意好的。”
“这回说的可是个书香门第,你抢得晚了,可就成别人的了。”
杨三儿说的认真,杨烟却感动地一塌糊涂。
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有谁还愿意跟爹娘一般为她的人生操心?
虽然操心的事有点驴头不对马嘴。
“谢谢哥哥嫂嫂了。”杨烟郑重向他作了一揖。
杨三儿只当她同意了,一口气缓下来:
“这才对嘛。我跟你讲,李秀才怎么着也是个文人,虽然见天卖字画挣不了几个钱,但好在不嫖不赌,也不是酒鬼,只爱看书,给口饭吃给本书看就能养活,不会给你添负担。”
“她闺女又长得标致,性情温顺,最重要的是也识字会背诗,将来就能教娃娃认字,给铺子管账,嫁给你决不委屈你的。”
杨三儿夫妻替她考虑的是挺周到,要是杨烟是个男子,没准就真结亲了。
可她不是啊。
“哥,不行啊……我……”杨烟觉得极不好意思,但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拒绝。
但这话到了杨三儿耳朵里反叫他听岔了意思:“什么?你不行吗?”
杨三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将她上下打量一通。
白白净净,是挺娘的……但‘他’早先不是说自己行吗?
“你当真不行?”他惊问。
这可是原则问题,他连忙扯着杨烟将她拽到院角隐蔽处,喝道:“脱了给哥瞧瞧!”
说着下手就去解她的腰带。
光天化日的脱裤子……这也太野了吧!
杨烟先捂上了脸,又觉不对,赶紧去摁杨三儿的手。
“三哥,哥,我的亲哥!”杨烟眼一闭心一横,“我——是不行,可你得给我留最后一点儿面子。”
杨三儿的手果然不动了,目光凝视着她渐渐转为怜悯。
“那兄弟可得多存点钱养老了,将来找个女子伺候生活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垂了下来:“可李家的女子她……”
“不能耽误了好姑娘,是兄弟我无缘。”杨烟躬身作了一揖。
杨三儿才满脸失落地离开了。
——
杨烟抽空还去了趟文冠庙,带了些吃食和提神熏蚊香药去看游允明。
当然,又遇到了林微之。
二人倒是不解剖老鼠了,春末有一大堆虫子蝴蝶的可以拿来研究。
两人在文冠庙后山坡麦田里捉猪儿虫,又去树林里做陷阱捉鸟雀松鼠。
杨烟过去时他们正在寺庙墙外竹林边支了口小铁锅,用油炸着猪儿虫。
游允明热心地端了个盘子递给她。
“吃吧,小……兄弟!”他还是不习惯称杨烟“兄弟”,但也尊重她的决定。
一个个油汪汪的大白胖虫子叫杨烟瞧得浑身发抖,摆着手连连退却:“不了不了,吃不来。”
这俩怨不得是好朋友,这么多恶趣味,真是臭味相投。
“啧啧,亏了吧。这叫‘豆丹’,比肩太上老君丹炉灵丹妙药,极其营养。”
林微之一边用筷子翻着锅里油烹火炼的虫子,一边也从手边盘中拣出一个丢进嘴里。
“我没钱买肉,吃些这个也能补补身体。”游允明附和。
听到这话杨烟嘴上的笑掉了下去,感觉心里有些空落。
游家孩子多,全家依仗游仵作的薪俸生活,一直捉襟见肘。
而经了一场战争,家人生死相隔,游仵作到底也老了,现在养弟妹的担子又落到了游允明身上。
“游大哥……你也受苦了。”杨烟伸手握了握游允明的手。
他羞涩地又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小兄弟莫愁!只要如山兄过了科考,家父定能帮其周旋,至少在府衙给他谋个提刑。到时吃了皇粮,何愁家中无米无肉?”
林微之看出杨烟不快,连忙递给她一个水袋,示意她喝。
杨烟见他极其洒脱,便也不扭捏,拧开往肚里“哐哐”倒了两口,没成想竟是酒。
烈酒穿喉,杨烟险些站不稳当,又叹一声:“好……好辣的酒!”
“你个小妮子!”林微之一笑,从锅前站了起来,收回了酒袋,“这酒可不适合女孩儿喝。”
杨烟恍然,看来游允明早就告诉过他,索性也不装了:“那你还骗我喝?”
“逗你玩儿嘛。”林微之笑着又坐下灭了火,将最后一点虫子捞出凉着。
“我当叫如山兄心头拿不起搁不下的姑娘是谁呢?没成想竟是个小兄弟!”
游允明正专心吃着“豆丹”,此刻突然噎到呛。
林微之又将酒袋递给他:“拿酒顺顺!”
那是杨烟刚喝过的,游允明的脸红得更透 ,梗着没接,噎着去身侧包裹里找了水喝。
林微之摇了摇头便自己拧开喝了两口。
杨烟心想,这真是个好贱的人呢,游允明得在他身上吃多少亏。
“游大哥是个老实人,林公子可不要总拿他寻开心。”
杨烟朝林微之脸上扔了根草棒,草棒到他脸上却立刻变成一只扭曲着晃动的蚯蚓。
“哎哎,什么玩意儿,真恶心。”林微之揪下蚯蚓,呸了几声,“你真是个巫婆,这都什么妖法?”
杨烟向他做了个鬼脸。
“游大哥可是我老家亲大哥,林公子莫要再乱嚼舌根了!”她警告林微之,又转向游允明,“对不,哥哥?”
游允明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子献,你说我什么都成,可莫要毁我妹子清誉。”
“得得,护得挺紧。”林微之撇了撇嘴,又抬头看了看天。
“都晌午了,你还不去上工吗?别妹妹来了就不要‘钱钱’了。”
“这就走!”游云明连忙放下盘子,准备离开。
“游大哥去哪?”杨烟好奇问。
“城东头要修王府,他去做小工。”林微之嘴快地替游允明回答。
“赚点贴补钱而已。”游允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游大哥既做提刑,定懂医理,为何不去医馆打杂,反而要去出蛮力?”杨烟不解。
“医馆哪要短期帮工?”游允明道,此刻已脱了儒衣外衫,从包裹里取了件黑麻衣短打换上。
杨烟“诶”了一声,敲了下脑袋,突然想到了好法子。
“那你不如到我那里了,游大哥,我现在开了香铺子,也是掌柜老板。你需要赚钱,我恰好不懂药理,也缺人手。”
“而且跟了我,工钱定有保证,你时间也绝对自由!”杨烟又拍了拍胸脯保证。
“况且总住庙里也不是法子,你也可以住过来的,我家很大的。”她又补了一句。
“这……不……方便。”游允明支支吾吾道。
可林微之“嗯嗯”了两声表示赞同:“离放榜还有段日子,这主意真不错,你们也能天天见着了?”
他又揶揄。
但看游允明已经明显不悦,连忙续了句:
“主要还是,我就能常常见着……小兄……妹了?”
他定睛瞧了瞧杨烟的胸脯,从怀中抽出把折扇破开扇了扇风,吐槽:“是挺小的。”
游允明似乎不太会骂人,张了张嘴用力半天只道:“子献你过分轻狂了!”
林微之嬉笑着不以为意。
“你既叫微之,肯定也很小喽?”杨烟却不干了,怼他。
林微之面庞瞬时煞白,手里的折扇“唰”地合上了,捏折扇的手都在发抖。
“你!这叫什么话?你还是个女人么?”
杨烟摊了摊手,满脸是“你打我呀”的挑衅表情。
虽然在拌些非礼勿听的嘴,游允明见两人倒是棋逢对手,竟也乐了。
林微之已气地坐地上不说话了。
“所以,游大哥,你应我么?”杨烟又抓住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问。
游允明抬头望了望远处山下,是大片的碧绿麦田。
“小兄弟,你说,得前世修有多少缘分,才能今生在他乡遇故知呢?”
他转过头来,脸上难得的带着温柔笑意:“你上次给的钱两够支撑家中一年开支,妹妹也能风风光光出嫁。无论你父亲还是你,一直都是我家的恩人。”
“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也不敢搅扰你。可……你既开了口,那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那不就行了?”杨烟兴奋地跳了起来。
“但既已和工头说好,今日还得去上工,容我过两日去你那边帮忙吧。”游允明向她行了礼,转身便走。
杨烟又想起了些正事,跟着游允明的步子边走边问:“不过说正经的,游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没给你说亲么?”
“嗯?”游允明的步子一滞,不明白杨烟为何问这个。
“有……过,小时候父亲给我和王捕快家女儿订了娃娃亲。不过打仗以后,他们全家都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杨烟也默默低下了头,双手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良久抬起头来,她已满面带笑:“那我给你说门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