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
明月无言,照着人间无数不眠人。
京城里,秦听朝哄睡了儿子和妻子,执着一盏油灯去书房盘点账目。
清脆算盘声中,忽听到窗棂发出“哒哒”轻响。
他抬头,清晰望见窗上映出个细长人影。
敲窗人影瘦,君自远方来。
——
福宁殿内,昭安帝躺在宽大拔步床上,翻来覆去想入睡,却还是大睁着眼睛。
到底老了吗?他按了按眉头。
给皇后在太医院重新处理过伤口,他便差人将她送回慈明殿,假装没注意到妻子渴求陪伴的眼神。
毕竟是年少结发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或许两人过上一晚,就能寻回过去的平静。
她闹腾,他尽管睁只眼闭只眼,顶多做得过分了,再敲打敲打。
但这回他偏不能由着她了。
或许是某日熬夜批折子时竟伏案打起了瞌睡,或许是某回清晨梳头时发现宫女手里脱了一把夹了白的头发,或许是某次他夸赞池塘里两朵并蒂莲时,偷听见小太监说明明只是一朵……
或许是好不容易熬走了吴雍,治理了江南,又处理掉前朝门阀,给后代铺好治国路,他觉得乏了,总想歇一歇。
但纷纭杂乱退潮后,朝堂更核心也更尖锐的东西已然冒了出来。
他不得不再撑起身子去面对,却怕自己会垮掉。
偏偏太子和皇后,又背着他尽搞些小动作。
连妻儿都不能向着他,而他们背后的人,最让他头疼。
京南路转运使骆坤在大理寺恰到好处地发了疯,狱中逮了蟑螂老鼠认作兄弟,一起拜天地,饿了便生吞下去,吃饭像狗一般趴着把头埋进碗中,饿极了甚至去舔自己的恭桶……
看到折子里种种耸人听闻的呈报,昭安帝几回没忍住直接呕了出来。
甚至为了判断虚实亲自去提审一回,骆坤始终疯疯癫癫,准备叫他趴长凳上打板子时,他竟当着帝王的面,突然兴起,直接脱了亵裤,叫着“媳妇”抱了凳子去磨蹭……
关于京南路上下间的勾连,到他这里便全然断掉,更不能撬出其和宰相间的往来。
从其家中抄出的资产没有多少,也皆充了公,只能定个疫病期间未倾其力,外加贪腐渎职,革职判了个流放。
大理寺几乎送祖宗一般给他加快流程,中秋节前一天就送了走。
朝堂上依然盘踞着一张深网。
而不久前刚派到朔北军的参军杜风,送来了第一本弹劾镇北侯的折子。
昭安帝私下给按了住,又不知能按多久。
-
此刻他睁着眼睛,数着床帐外头钟漏滴响。
小黄门立在帐外昏睡过去,发出轻微鼾声。
乱琢磨过一通前朝后宫棘手事,他又开始想念起儿子,甚至很想立刻将韩泠召回身边来。
想着中秋了,那小子是不是也同样在想念他。
迷迷瞪瞪间,突觉小黄门鼾声似忽然止住——昭安帝从床上猛然坐起,掀开床帐,却发现外头烛火瞬间灭掉,小黄门猝然倒地。
受赤影阁暗卫护卫许久,他太熟悉这种感觉,回身从枕下抽出短刀。
有风往胸前吹刮,他感到一股股冷意,下意识知道那不是刀,而是飞镖。
他睁大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看了清,漫天飞镖正如雪片般向他袭来。
到底,该来的还是来了。
帝王本能地高呼:“护驾!”然后立刻缩进床角格挡,生死一线时甚至想到,他死后,国家会不会彻底动乱,江山该交给谁……
——
因这特别的来客,秦听朝竟觉今夜烛光有些温柔。
“上回离别时,你说还要来京城,与我对酒当歌。我一直在等你啊,胡易。”
白衣少年抬眼轻笑,平额拱手作揖,行了书生礼仪:“秦先生,胡易没有食言,来赴约了。”
秦听朝去书架底下捧来一坛酒,寻来酒杯和酒壶,放到榻上小桌,邀他入座对饮。
“这是烟雨台的招牌‘流光醺’酒,可惜可惜,当日取酒名时你没来,否则,任他别的才子再显摆,我也定用你给的名字。”
秦听朝想起那次上元节举子集会,是多么快意的时光。
想他望着窗外飘雪,思念的正是眼前人。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般愿景,竟真有成真的一天。
他将酒杯推给胡易,跟他对碰过一人豪饮一杯。
凉意穿喉,胡易转着杯子,叹息一声:“‘啮雪饮冰,清游自笑’,先生,若胡易命名,就作‘笑饮冰’。”
秦听朝认真瞧着眼前清朗少年,个子比去年窜了有一头,已是高高挑挑,眉间眼角却有了些风霜。
不知该不该多嘴询问他,这一年多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想来不会太轻松。
这样的傲气少年,又怎能忍受被人追问生活中的煎熬。
“我想起也曾有人告诉我,她给这酒起名‘笑春温’,与你所命的名,倒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听朝给胡易又斟满一杯酒。
“‘依然一笑作春温’么?”胡易起了些兴趣,“那定是个妙人,可惜我没那般洒脱,饮冰雪如沐春风。”
“可秦先生,饮冰就是饮冰,胡易不会美化那些痛苦磨折。”
胡易执起酒杯又饮尽,酒意渐渐泛起:“本来我都想死了算了,但有人叫我不认命,我就偏要与这烂命搏一搏。”
“胡易……”秦听朝眼中盈出泪光,终于坦诚问,“你母亲的事,还有眉山公子的事迹我都听说过了。你——过得还好么?”
胡易抠着酒杯的手抖了抖:“你知道我被通缉了?”
秦听朝不置可否,低声道:“你未走正门通报。”
“那你可要报官?”白衣少年抬头打量他,眸中溢出复杂情绪。
秦听朝连忙饮了一杯酒,将杯子重重搁下,笑了。
“胡易,秦某人是这样的人么?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我对你只有疼惜。你特意来京城,冒风险来见我,只为饯行诺言,我又怎会做那种无耻之事?”
“胡易啊,我怕……”他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给他们又斟满了酒,拿杯子碰了碰胡易的杯。
“咱们都不要那些破诗书了,从此你跟着我,换个名姓,咱们一起做些生意如何?绝不叫你亏本。再娶个能精打细算的妻子,日子怎会过不好?”
“秦先生,别喝了,你醉了。”胡易嘴角挑出个惯常邪气微笑,不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来取走我的八十两银子罢了——谁跟钱过不去?”
是那摞“静候君来山”。
-“余银且留三年,他日金榜提名来取!”说话时的那张倔强小脸还鲜明地存在于记忆里。
秦听朝听明白了,嘴角起了颤抖:“以……以后,再不见面了,是么?”
胡易没有回答,径自将杯中酒喝过,然后推开窗子,瞧了瞧北边夜空,似在等待什么。
——
一阵火光旋风瞬时已挡在昭安帝身前,转动间扑簌簌将飞镖全部打落。
黑衣人影不知从何处入殿,手中飞出缕缕发光的丝线,将殿顶暗藏的杀手一个个扯下来。
丝线落处,头颅和肢体直接被割了掉,扯下来的便是支离破碎的尸身,鲜血溅了一地。
还活着的杀手跳下房梁,将黑衣男子和帝王团团围住。
外头守卫和巡逻的禁军也已冲进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