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陆远山的眼睛中带着惊异，仿佛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的秘密，被人知晓了，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但也存在了泄露的风险。
所以一定是儿子见到了霍厌，他放走的那些人还活着，就在北方的某一个位置，过着自己的生活。
陆克己这边，只一眼，就知道那个霍厌的话并未有假，他父亲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一对父子，都在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当下，不知情的陆母和大哥并没有贸然发言。
陆远山胸膛起伏，最终扭过头去，率先结束对视。
他没有反驳的底气。
但他也没有追究这件事，而是马上想到处理后续。
“你面见皇上时……”
“没人知道。”
两个人像打哑谜，旁听者也默契地不将事情翻起，不去尝试窥得父子俩的秘密。
突然，陆远山皱起眉头。
“你带回的那女子……”
她自陆克己清醒就陪伴身边，俩人有跋涉数里地，一定见过霍厌等人。
陆克己回道。
“她不懂个中事宜。”
“让她三缄其口，别与外人道这一路见闻，必要时远离津安的贵人。”
陆克己垂着视线，未立刻回复。
这反常的举动让三人视线皆看向他。
特别是陆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颦蹙起眉，眼含担忧。
其实是，陆克己心底有些踌躇。
他想保护好叶游，让她隐去锋芒和才华，以免招来各种怀疑。
她身上的某些怪异很可能会被当成什么妖孽，这边对鬼神之物也是迷信的态度。
可他又想让父母知道她有多好，如何有才能。
在他们眼中，年轻男女之间若有交集，大约只有那种情愫。
所以他被一女子所救，又千里迢迢带她回都城，大概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这样想——
他心生感激与爱慕，有报恩之心，落后蛮荒之地的女子也愿将余生托付给他，所以跟随他来到更富足的地方。
陆克己突然感觉，他与父母和兄长之间，隔了很远。
以前哪怕是再疏离理性，再遵从父为子纲，也不会有如此感受。
最终陆克己只道。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已提前说过，她知道如何做。”
这个话题这才揭过去。
陆母点头，试探开口。
“你还记得跟右相次女的娃娃亲吗？你离开的这阶段，她母亲来与我说过婚约。”
就像是一张网，回到都城那一刻，它又将他缠住，包裹。
一根一根的网绳搭在身上。
明明很轻，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克己委婉移走话题。
“此事回头再讲吧，时候不早，我先行回去卸甲梳洗，晚些时候还要见二伯、三伯。”
“也是，三弟一路辛苦，一回家就拉着他谈正事，肯定感到疲累，父亲母亲，后面有的是时间再聊，先让他去歇歇吧。”
大哥笑着把气氛缓和下来。
“一路奔波，历经艰险，能平安归来多亏咱陆家列祖列宗保佑，是件大喜事，理应该开心些，既然皇上龙颜大悦，就说明这次三弟做得很好。”
陆母点头，也笑道。
“后厨今天一早就忙开了，晚上咱一大家子好好聚一聚，我兄长也打过招呼，说是今晚过来。”
她母家兄弟也在朝廷做官，这个当舅舅的有意也给自家侄儿接风，约是也想听一听这趟行程的最新消息。
陆克己点头，应和几句，从厅里出来，往后院走去。
不多时，他泡在浴池中，闭上眼睛，胸口那郁结之气终于舒畅地吐了起来。
热水让他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下。
但心头悬着的弦却未放松。
陆克己睁开眼睛，想起了今日一天都没见到的人。
从还未进城，少女就被安排到了队伍末尾，这应该是长久以来俩人第一次分离这么久，怪不得会觉得不适应。
陆克己没多泡澡去乏，直接起了身。
他得去找她。
半炷香后，重新换了一套端庄白衣的陆克己没带其他奴仆，只身踏入了母亲安排的庭院。
这里是专门给客人住的，典雅别致，陈设环境挑不出错，就是位置有些偏远，在陆宅的角上。
陆克己被沙沙的声音吸引，微微仰头。
就见门前高树上，一个身影穿梭在树间。
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一方盒糕点，九个格子上每个都有一块。
点心被吃得七七八八，有的似乎是味道不合心意，只咬了一口尝尝。
很像她的风格。
“在做什么？”
陆克己看向高处。
“嗯？”
树上的少女听见声音往下看。
她长长的发丝被梳成了津安女子的样式，只是不像那些名门贵女们束高髻温婉端庄，而是盘成两个花苞，编着几条散辫，衬得她活力灵动。
她看向他，眼中闪过惊喜，这种开心连带着眼角也弯起来，唇角上翘。
这是陆克己今日一天，看见的最真实的笑容。
“你忙完啦？我闻着树上白花有股香气，寻思摘几朵下来泡水喝，你等我下来啊……”
叶游一边扶着树干，一边抓着白花。
但是这裙摆十分不方便活动，她又得去提裙子，不然就得会一脚踩上去。
陆克己就站在树下，不急不躁安静地看着她动作。
“完了，下不来了！这咋办啊，这树太直了，好上不好下，还是衣服不行，太束手束脚……”
“你跳下来我接住你。”陆克己给出个建议。
“还是我陆哥靠谱，你来的太是时候了，不然一会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下。”
嘟嘟囔囔着，叶游调整了下位置，开始往他张开的臂弯瞄准。
然后从树上跃下。
她很信任他。
只要他说能接住她，她就毫不犹豫，一点也不害怕。
将带着洗漱后皂角和花瓣清香的人拥进怀里的那刻，陆克己闭上了眼睛。
他们正好相拥。
因为风把衣袖往后吹，叶游的胳膊正好露出来，白白净净的，正好勾住他的脖颈。
陆克己沉浸在这个怀抱中没有松手。
他像抓住了落入凡间的一只精灵，她那样灵动美好，一松手就会离开。
重新拥抱住的那一刻。
仿佛在提醒着陆克己，曾经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是梦。
她是他在这都城里，唯一伸手触到的自由。
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体验过没有束缚的人生，无论再短暂，都会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在往后的人生岁月中，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去回忆。
陆克己不想做这样的人。
他不想此后一生只去回忆。
他要做一只飞出笼中的鸟儿。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少女并没有挣脱，善良地任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叶姑娘。”
陆克己轻轻对怀中人念道，郑重又礼貌，像是初次相遇那般。
“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他终于勇敢了一次，说出了内心深处的愿望。
哪怕它如此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无论发生什么。”
“永远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