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对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发认出他的本来面目。他披着的皮也许有变,但在那之下,他与过去分毫未差。“好。”她回头指指埃兹。“但就我们两个。我会配合你,但你必须让她离开,这事与她无关。”
他耸耸肩:“如你所愿。我肯定也能像你一样让她晋升,不过要是这样你就能更合作些……”亚历克斯背后传来一声轻响。毫无魔法的光辉,她的鞍包带自动解开,鞍包滑落在地,而埃兹像被谁拎起脖颈一样飘在空中,无助地挣扎和踢打。包开了,她尖叫着被扔进包里,片刻之后,鞍包自动合拢。“满意了吧?”
亚历克斯惊掉了下巴:“你……把它打开了……”
“呃,没错。”他从她身旁走过,满不在乎地用他的羊蹄子踏着仿皮革鞍包。“这东西我也参与制造了。只有傻瓜才会制造能用来对付自己的武器。”他皱起眉头。“不过你的存在貌似证明我们也不总是遵守这些显而易见的原则啊。”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挑明如果他能打开鞍包,那把埃兹送进包里根本算不上安全。他有这个态度就够了。“你来这干什么?”她一边问道,一边一屁股坐下。“解除武装。”枪支自动松脱,从她的腿上滑落。亚历克斯把它远远推到一边:面对一场龙卷风,打起雨伞根本毫无意义。“又做这种戏干什么呢?你完全可以在路上轻松把我拦住,用不着引诱我来这个教堂。这可比把整个教堂都修好轻松多了。”
“也许吧。”他转身从她身前走开,沿着长廊向祭坛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躯似乎就变得更加庞大。“但有谁对你说过我会选择轻松的办法吗?可别把混乱与熵混为一谈,它们可不像许多人想的那么相似。”
别无选择,她只得紧随他的脚步。她还能怎么办?“你刚才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你是怎么来的?你不是在艾奎斯陲亚吗?还是说你……其实是我们这个宇宙混乱的化身……”
她面前的形体开始扭曲变形。他直立而起,身披的长袍化为鳞片,四肢变成了四种动物的肢体。他的眼睛仍是红色的,只是更小也更阴沉了。直视这对眼睛,档案产生了与在那个魔法的作用下直视余晖时类似的感受,仿佛在凝望一个世界之外的伟大存在,只不过她此时看到的并不是夺目的光辉,而是一片比星辰间的宇宙空间更深沉、更广阔的黑暗,其中闪烁着点点光芒。
“说的像那回事,但你猜错了。几个世纪前我还在艾奎斯陲亚呢。”他踱步走到一扇巨大的玻璃彩窗前,光线透过玻璃投下,在他的躯体上涂抹出斑斓的色彩。“我在你们世界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他的爪子绕成一个圆环。“我在这逛一逛,最后还会绕道回去。”
她还是不知道无序为什么要费此番周折,但她还惊魂未定,问不出口。他花费时间与她交谈肯定是有理由的:虽然艾奎斯陲亚的无数传说和记载都说他完全无法理喻,但他这种生灵的行为并非毫无规律。档案见过他,她对他的了解比纸上谈兵要多上许多。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她那时还没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但不需要如此,她也不可能忘记那段经历。“你向塞蕾丝蒂亚公主提议杀了我。难道你就是来兑现你当年的提议吗?”
无序远比她高大,即便已经走到了祭坛前,他的低头一瞥仍然震人心魄。他露出一个矫揉造作的笑容:“档案,你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杀你干什么呢?公主们不是已经采纳了我的建议了吗?要是你还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继续下去,那就让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吧。”他的笑意更浓了。“要是你想让我帮你,我觉得你最好表现得友善点。”
“你帮我。”她再次坐下,尽力控制住发抖的蹄子。“和上次你帮我时一样痛苦吗?”
他耸耸肩:“成长总是会伴随痛苦,小马对此却总有误解。”他走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姿突然缩小,让他无需弯腰也能拍打她的肩膀。“生活惬意的小马不可能变得更加聪明强壮、不可能取得任何进步,只会变得愈发自满。有的时候,需要一点点混乱才能把这种家伙推出舒适区。”他一边说,一边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不至于把她推倒。
“这就是你来这的原因?”她向前迈出一步躲开他。“我已经离开了我的家庭,离开了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同事……”
“是是是,然后往西挪个一千里,看来伟大的西进运动先驱者就是你了。”他的眼珠子以一种能把达尔文和牛顿同时气活的方式飞速旋转,最后定格成了一个白眼。“档案,我挺想喜欢你的,挺想找出你的优点,但三个世纪过去了,你和我们分别时根本分毫不差,半点预料之外的成长都没有。你在世界天翻地覆之后还能应对自如的能力去哪了?在我见过的所有人类当中,当时我还以为你起码能给我点惊喜呢。”
档案怒视着他:“那我具体该怎么成长?塞蕾丝蒂亚根本没告诉我该如何变成天角兽,连半点提示都没有。我在遇见余晖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我需要如此,而她也没告诉我该怎么做,一点忙都没帮上。书上的记载也都模糊不清!除非你要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怎么办,你就闭嘴吧。”
无序摇摇头,笑容中带上了一丝自豪:“噢,不仅并非如此,我还要兜圈子呢。不过我这次兜圈子说话是有目的的,所以这可不是我在耍小性子。”
她叹了口气,但没有继续与他斗嘴。考虑到他一个念头就能对她(以及其他所有人类)造成巨大的痛苦,她最好在她还有选择的时候配合他表演。她说过她要配合他的。“那你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无序从她身旁走过,用一只爪子轻抚祭坛。在他的抚摸下,时间开始飞速流动,最终到达了这座祭坛应该位于的时间点。环绕祭坛的蜡烛在片刻之内燃尽,所有表面在一分钟内积累了厚厚的尘土。木材开始生霉腐烂,塑成这座祭坛的石块一部分化为齑粉,另一部分逐渐被层层植被覆盖。它们在祭坛上伸展枝条,通过屋顶刚刚出现的破洞汲取阳光。
亚历克斯在寒风中打了个冷颤,退后一步。
“别以为我是你的盟友。你的文明情况如何……”教堂中的长凳也腐烂成几堆尘土,植被在原处旺盛生长。“是你的问题。不过,我确实是来帮忙的,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想创造的那个世界,嗯……”他环顾四周,指着飞速腐烂、遍布积雪的房屋。“熵终会达到最大值,而那将会成为混乱的终结,因此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帮你对抗你的敌人。”
天花板发出一阵呻吟,房梁在她身后重重坠地,把它下方的石块砸了个粉碎,发出的巨响让她一时只能听到耳鸣。房顶在一瞬之间尽数坍塌,她没看到护盾,但无序和她附近的一小片区域没有瓦砾落下,也没有碎石飞溅到她的身上。她现在只能寄希望无序也对她的鞍包采取了同样的保护措施,要不然把它挖出来可有她忙的了。
“你也别以为你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只是意识到我最好把所有计划同时安排好,尤其是那些不这样做就可能会碍手碍脚的家伙。就算塞蕾丝蒂亚以为……”他停下口,以爪扶额。“无所谓了,站稳别动。”
* * *
醒来时,亚历克斯感觉自己简直冻僵了,尤其是本来应该穿着靴子的蹄子处(现在它们可是直接裸露在外)。失血和寒冷曾经要了她的命,但这次她的保护措施更齐全,也没流血,因而问题不大。要是她现在还有指头,它们也许会因为寒冷而坏死,不过蹄子比指头坚强许多,踏在大地上的陆马的蹄子更是如此。她的腿刺痛得要命,但她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空气中的魔力浓烈似火,即便她不是独角兽,她也感觉得到。她睁开眼睛,发现火焰这个比喻所言非虚:地上覆盖着纷繁复杂的符文,它们正如火焰般闪耀。她用了几秒钟扫视全局,把这个图案印在脑海中,以备以后查阅。亚历克斯确实是魔法方面的百科全书,熟知魔法的全部十种派系,但她只有艾奎斯陲亚赠与他们的书籍上的基础知识。她认出这个图案中有些符号属于“命运”这一派系,但除此之外,她对其余符号不敢妄加推断。也许等她年龄再大些,她就能搞懂这些东西了吧。
至少在短期内,她不必担心无序到底有什么图谋了。她感觉自己毫无变化,而除了最初的疼痛,之后的事情她也毫无记忆。这让她如初见他时一般恐慌:难道他夺走了她的记忆力,让她再也不可能完成她的任务了吗?不,她仍能在脑海中看到这些符文,仍能回忆起她看过的每一本艾奎斯陲亚书籍和地球电影中的内容,仍能回忆起她在一百二十年前的今天早饭吃的究竟是什么(是燕麦片配橙汁)。
除了无序为她清理出的这一小片区域,整个教堂已成废墟。有几面墙尚且矗立,但屋顶已随房梁一同坍塌,只剩一堆砖石瓦砾。从这座教堂的废墟中,她完全看不出无序为何要选它作为引诱她的陷阱。难道他是要借机嘲讽地球的宗教吗?但在她面前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在她还是人类时,她就对此早早表明了态度。一长大成人,她就彻底与宗教断绝了关系,从未回头。
而且他为什么要费此番周折?为什么不直接在路上拦住她然后施法?她决定在得到答案之前永远把这些问题留在心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不像暗光,她不能同时多线程思考,她必须把这些与无序有关的学术讨论放在后面,先思考那些更重要的问题,比如“无序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而在思考之前,她还有更实际的事情需要处理:
她得先把鞍包从废墟中挖出来。和她想的一样,无序并没有保护鞍包。幸亏她们在门外脱了靴子,因为她的枪也没受到保护,已经被砖石砸得不成形了。
至少被埋在废墟中,精力过剩的埃兹就没办法在亚历克斯昏迷不醒时逃出来,让自己意外受伤了。但她这次到底又昏睡了多久?至少是一觉睡到了天黑,挖掘时她都不得不借助手环上的探照灯照明。与地震救援不同,她不用担心伤害到她的目标,因此为了追求速度,她用陆马全力砸开瓦砾,把碎片一片接一片甩到一旁。
最后,亚历克斯终于在废墟底摸到了仿皮革材质的鞍包,她随即把它挖了出来。它一重见天日,她就立刻掀开鞍包钻了进去。
埃兹就在门口等着她。与上次不同,她没把整间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只是在一楼用枕头堆了个小窝,除此之外没浪费其他物资。看来这次她用不着重新收拾屋子了。一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这只小工蜂就立刻闻声而来,和往常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嗨,小家伙。”虽然亚历克斯急切想到温暖处暖暖蹄子,但她还是站定不动。“可别想我想疯了啊。”
她确实还是个小家伙,但她有所变化的这个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她对此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根本没有可供反驳的余地。埃兹……毫无疑问是长大了一些,比几个小时之前长高了几寸,体型更接近一只六岁的幼驹。但愿对埃兹过分表露关爱不会让她早熟。
“你这次没受伤,”她关切地问道。并非沮丧,但其实两者也并无太大区别。“那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呢?你这次比面对那群狼的时候还害怕!”
“因为我们这次遇见的家伙比狼群危险一万倍。”亚历克斯佯装恼火地拱了拱她,不过动作并不剧烈:她现在四肢刺痛,站稳身体都成问题。和之前一样,突然失去魔力让疼痛与虚弱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于是她尽力把枕头堆推开,把供暖调到最大,躺在沙发上让她的蹄子能在暖风中休息片刻。
“它只是伪装成一只小马,”埃兹说。她的成果毁于一旦似乎让她有些失落(虽然它的确挡住了亚历克斯烤火的去路),但她对此不发一言,也没有企图重建,而是避开亚历克斯冻伤的四肢小心爬到她身旁。“你怎么会被它骗到?”
她不解地耸耸肩:“你怎么看出他只是在伪装的?”
这次不解的换成了埃兹。她学着亚历克斯的样子耸耸肩,不过她现在很明显还不理解耸肩的含义,动作只有三分相像。“他闻着就很假,现在你好像也一样了。”
“我也是假的?”她声音中的忧虑控制不住。毕竟,当初是无序参与完成了保全法术的关键部分。如果他的魔力在艾奎斯陲亚还有所匹敌,那么地球根本没有与之旗鼓相当的对手,这里没有谐律精华来限制他,更没有谁能让他改过自新。他大概最后还是会回艾奎斯陲亚,但……在那之前,他会把地球搅成什么样子?
埃兹连忙甩甩头:“当然不是!”她露出牙齿示意。“你觉得在我尝过你的味道之后,还有谁能伪装成你吗?”
孤日克制住了一个寒颤。她时刻提醒自己就算幻形灵以她的情绪为食,这也无所谓。实话说,她和普通的小孩子真的有什么不同吗?抛去与魔法有关的事情,每一个小孩子都需要关爱。但大多数幼驹不会一直把你看做食物来源……她把这个想法也抛在脑后。亚历克斯必须克制自己的这些想法,否则埃兹就无从下口了。
不过,也许工蜂确实能感觉到什么她感觉不到的东西:“我哪里不一样了?”
埃兹再次耸肩:“我没尝过这种味道。妈妈,你还是你,但也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闻了闻,随即别过头去,仿佛要哭出来一样泪眼朦胧。
“埃兹,别担心了。”她探过身来。虽然蹄子仍在发痛,她还是用一只蹄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就是,如果你发现了什么情况,就告诉我,我们要对此有所准备。要是没什么问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天已经黑了,所以今天走这么远也就可以了,虽说明天我可能还是走不了路……但没关系!我们不赶时间……没关系,一路都会平平安安的。我们下一站要去圣路易斯,等我们到了那,我说不定就能让你的妈妈见见你。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她?”
埃兹困惑地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就是我妈妈呢!”
“我……我是!我当然是了!”亚历克斯赶在埃兹眼泪流下之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知道她对埃兹展露出的每一分感情都会被她像吃冰激凌一样吸入口中,因此对埃兹产生为人父母的情感总是需要克服一点难关,但她还能怎么办,不爱她?
“不提这事了。也许你想听我说说我们的终点站是个什么样子?我每隔几年就去一次,所以我对那里的记忆还不算过时。这种事情你还愿意听吧?”
埃兹点点头,放松地倚靠在她身上。甲壳靠在皮毛上的触感曾经会让她浑身不自在,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况且,它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坚硬。
“那就好。那座城市一直没得到发展,直到五十年前,有一辆公交车……”
* * *
去圣路易斯又用了几周时间。在这几周里,她们照常靠速食食品和雪水过活,每过十五天就停下来重新充能。一路上,她们再没遇到邪恶的神灵,没遇到商队,也没遇到陆马魔法和步枪(她还有一支)震慑不了的掠食者。埃兹的智力没有发生飞越,但她的十万个为什么的内容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愈发复杂。在停下充能的那些日子里,亚历克斯尽力教她自己阅读,而她对此兴致斐然。就算孤日对她的小伙伴仍有些许忧虑,担心她会如暗光所言逐渐萎靡不振,最终失去活下去的意志,等她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时,她的这点忧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抚养埃兹带给她的快乐与当年抚养这个年龄段的科迪时如出一辙,在某些方面甚至更胜一筹。随着年龄增长,小马幼驹会逐渐发展出自己的兴趣,但幻形灵工蜂不同。埃兹对孤日的兴趣全盘接受、乐在其中,但如果亚历克斯不提出明确要求,她并不会主动寻找其他兴趣点。她简直是个教科书般的乖孩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乖得多,说真的,她对取悦她的监护人以外的事情似乎根本想都不想。
这让孤日很是忧虑,但每当她提起此事时,这只工蜂只会满脸困惑,仿佛寻找自己的兴趣的这个想法对她来说简直陌生至极。就算这个问题有药可医,在去圣路易斯的途中她也没有找到。
和人类文明早期一样,你永远都能借助炊烟在一片雪原中发现城市的踪迹。这座城市曾经规模庞大,周围有大片郊区地带,人们无论穷富都居住于此,但到了现在,此处的大多数楼房和别墅已经坍塌成了一地废墟,只有有住客的房屋经过修整后还屹立不倒。
走进这座城市,亚历克斯必须费尽心机劝说小埃兹不要远离道路外出探险。她担心废墟中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划破她的衣服和甲壳:没错,木材会腐烂,砖石会风化成粉末,但藏在雪地中的玻璃和钢铁仍和当年一样锐利。
穿越大城市和穿越小镇不同。在小镇里,人类文明的迹象可能会被误认为形状比较奇怪的石头和树木,但在这里,先进的建筑技术让少数几栋建筑还或多或少保持完整,哪怕是没能经受住时光冲刷的房屋,它们留下的巨大废墟也难以被大自然完全掩盖。有几条公路还依稀可辨,它们在大地上留下一道道树木无法侵染的轨迹。
她们沿着旧时的城市道路行进,从一栋栋尚且挺立的旧楼房旁走过。她们走得越深,埃兹就越发震撼:“这个‘圣路易斯’是个什么重要的地方吗?这里的大楼比……比哪一个地方都多!房子也多!”
亚历克斯忍不住笑意:“埃兹,这是当然。在事件之前,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可是比现今全世界的人口都多,我们走过的道路无论昼夜都挤满了车。”
她点点头,似乎满足于这个解释:“那是什么东西?”
孤日顺着她伸出的蹄子向市中心望去。历经三个世纪,那些高楼的外形丝毫未变,至少从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来是如此。它们如罗马人留下的奇观般在一片废墟当中鹤立鸡群,无言地嘲讽着在文明毁灭后占据这片土地的原始居民。在炫目的阳光中,亚历克斯眯起眼睛,终于看到了埃兹所指的那栋建筑。
圣路易斯大拱门仍然矗立于此,只不过没有当年那般光鲜了。它的不锈钢骨架现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污垢,有几处板材整体消失不见,内部的钢铁电梯也开始生锈。不必多说,它们现在可没法把小马送上顶层的观景台了。
“人们都叫它圣路易斯大拱门,或者就简称它为大拱门。”
“它是干什么用的?”
她耸耸肩:“不干什么,真的。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建造这种东西只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人类都是这样,总是要挑战极限,看看建筑物能建多高,或者能忍受何种恶劣条件。当年有许多人都以为它建不成,但……它现在就立在这。”
“它可真大。”
“和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没法比。你想不想找一栋楼爬到顶层看一看?在那眺望的感觉和在空中俯视大地时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不过……”
“好哎!”她笑得合不拢嘴。“我想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嘛!”
“我们会去看看的。”城门就在不远处,城里喧闹的人群被尽数拦在门后。“低层应该有小马居住,但高层……我觉得恐怕只有天马会选择住在那,而且也只能住在有阳台的屋子里。人类过去有种机器能把你迅速从底层送到房顶,但它们现在都完蛋了。”
“为什么没马把它们修理一下?”埃兹从刚爬上的一面墙上跳下,落回亚历克斯身旁,继续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你知道怎么修东西,其他小马肯定也知道该怎么修!”
“埃兹,会修东西的小马是有许多,但假如你想重建一座如此先进的城市,那你要修复的物件可是有几百上千万,而且一台机器能修修补补继续使用的次数是有限的,修到最后,你只能重新换个新的。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制造新机器,备件也早就耗尽了,因此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它恐怕就再也修不好了,他们只能把它放弃掉。”
“这一点都不公平。”埃兹撅起了嘴。“很久之前的人们能制造这么多好东西,而我们却什么都造不了。”
孤日点头赞同:“是一点都不公平,但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如此。要是小马想过上人类曾经的那种生活,我们就得重新发明那些技术,重新学会如何制造各种机械和物资。这需要漫长的时间。”
“你读旧书就是原来为了这个啊!”埃兹突然兴高采烈起来,至少表情是如此。“你就是来搞定这些事情的,对吧?”
“孤马奋战并不可取,埃兹。只有让大家都掌握知识,我们才能过上人类过去的生活,但……不说这事了。”
她停下脚步。与亚历山大市不同,这里的城墙上没有步道,也没有正规的了望塔,毕竟,如果城里有几十栋可以用来驻扎观察员拉响警报的高楼,那再建造了望塔干什么呢?“埃兹,听好了,有件事我一直拖着没告诉你……”她皱起眉头。“亚历山大的影响力只蔓延到附近的小村庄,而那些地方我们已经走过去了。”
“这里的小马……”她想保护埃兹,不想让她尚不成熟的心智了解到前方的现实。她很想如此,但她不会这样做。“幻形灵在亚历山大市是市民,但距离较远的地方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总之,重点是,小马不是总喜欢附近有幻形灵。等我们进了城,有些小马也许会把你看作敌人。别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里,好吗?”
埃兹的耳朵折了下去,一阵发蔫:“我……好吧,妈妈。”她把头在亚历克斯身上靠了一小会。“但我还是想去一栋大高楼里看看……然后我们能在那里面住一晚吗?”
她摇摇头:“我们得买食物和备件,还得往亚历山大送封信。等我们收到回信,我们就该出发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到时候会把鞍包收拾好,你就用不着出门了。”
埃兹没有抗议,两马随后继续前行。亚历克斯走到由事件前的房门改造而来、用金属板加固的城门前,用前蹄在门上连敲三声。她没穿雪地靴(在距城市如此之近的地方不需要穿这种东西),因此橡胶底的鞋子只是让她的敲门声比平时略轻一些。门后传来一声嘀咕,门上滑开一道小缝,缝隙后露出一张怀疑的面孔:“新访客?”她注视着她们两个,冷冷地问道。“看来你们不是与商队同行,而是自己在大冬天跑来这的啊。”
“确实。”亚历克斯摸向钱包,把她的亚历山大市身份证掏了出来。“我从亚历山大来。我不会挤占你们这座城市的资源,我只是路过。”
“拿过来点。”她叼住身份证,用前腿扒在大门上尽力探过头去。守卫哼了一声。“好。那么那个小混蛋是怎么回事?你是在路上捡到她的吗?”
亚历克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把幻形灵称作“混蛋”,这肯定不是好兆头。“仔细想想,算是吧。是她的妈妈把她托付给了我。她很守规矩的。”
守卫又哼了一声:“女士,我去找上司,你就在这等着。”狭缝立刻合拢,接下来的几分钟再没有一丝声响。
“她不喜欢我,”埃兹畏缩地说道。“真的很不喜欢我。可我连见都没见过她啊!”
孤日压低声音:“没关系的,埃兹,你站在我身旁就好。我们已经到了文明世界,我绝不会让任何小马伤害到你。”
狭缝再次打开,从里面传出一个男声。亚历克斯身材矮小,只能勉强看到他身着轻薄的铠甲,算不上全副武装,但绝对是铠甲。她上次离开这里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女士,”里面的声音说道,“前几周这座城市遭遇了土匪袭击,所以我们不会轻易放小马进城,尤其是独自旅行的小马……我并无恶意,但要知道,外面的荒野非常危险,而你看着并不像是能跋山涉水的旅行家,也没有护卫。因此,要是你想进城,我们就得让你证明你不是一只幻形灵。”
所以这里遭遇过幻形灵土匪袭击?难道暗光设法使工蜂获得智慧的实验不知如何影响到了密苏里州和伊利诺斯州的势力平衡吗?“我的同伴确实是幻形灵,但我不是。我对她的妈妈保证过要照顾好她,难不成你要赶她走?埃兹,过来。”工蜂乖乖走到狭缝前,亚历克斯用嘴掀开她的兜帽,好让守卫看清她的模样:“你知道幻形灵不能变形成另一只幻形灵,对吧?要是我证明了我的身份,你会允许我带她进城吗?”
守卫思索片刻,随后问道:“你说你是什么身份来着?刚才那只小马说你是亚历山大市市民,没错吧?”
她点点头,没有指出当初那个小村庄正是以她为名,而是直接举起身份证,把它顺着狭缝递给了他。他接过身份证,对着它反复端详,最后还了回来:“是亚历山大·哈格德阁下,哈?你的名气可是挺大的啊,亚历克斯小姐。”
她耸耸肩,接过身份证把它放回原处:“你打算让我怎么证明?我觉得幻形灵好像不太容易辨认吧。”不过要是埃兹的表现并非特例,那么其他幻形灵大概能轻易辨别出彼此。
“你是只名气相当大的陆马。”他仿佛露出了微笑。随着他的话语,大批持枪守卫从四面八方爬上了城墙,他们的枪支都背在身后触蹄可及处,几十双眼睛一同注视着她。“大家都知道幻形灵无法使用陆马魔法。让我们看看你的能力,你就可以进来了,要不然……”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要是你绑架了一名亚历山大市的市民,然后妄图代替她的身份混进城里,那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对犯罪分子绝不仁慈了。”
“好。”亚历克斯逐一脱下靴子,把四蹄放在冰冷的雪地上。“陆马魔法,没问题,我马上为你们展示我近来练习的能力,不过这需要消耗不少力量。给我一分钟时间……”
他们照做了。围观的马群越来越多,很明显外面来了只小马和幻形灵的流言已经传开了,因为马群中有些小马看着就像是普通市民。他们透过附近楼房的窗户向外张望,有些天马还飞过城墙想一看究竟。当然了,要想证明她的确是陆马,孤日完全可以直接踹开大门,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陆马的力量,但她觉得他们恐怕不会喜欢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她并没有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而是沉下心来,把众马的喧哗放在一旁,全身心感受蹄下的地球。不知为何,她最近与地球的联系越来越疏远,仿佛连通的渠道正在逐渐缩小。也许这是因为守护者想让她多多练习魔法吧,也有可能是她对她一直借用她的力量,把她当做自己不是独角兽的一个解决方法有些不满。不过即便如此,这也并不算太难,只要静下心来都是小菜一碟。
她唤起记忆中对春天的感觉。她在冬季的冷空气中吐出一团水雾,但在想象中,她看到春天正从她蹄下向外蔓延开来。雪地消融,各种植物开始蓬勃生长,整片土地变成了生机勃勃的鲜绿色。树种顶出土壤,在片刻之内高过了她的头顶,树干粗壮而坚实。孤日这次并没有劝说土壤中沉睡的植物,她的力量现在不需要采取如此平凡的释放方式了,她只是把蹄子踏足于大地之上,让土壤中的植物看到她记忆中的春天。
在第一株幼苗探出土壤几分钟后,整片土地已经变得如初春来临般繁茂。野草不断生长,近乎与她的身高平齐,几颗埋藏与此的花种也窜出土地,花朵鲜红似血。
亚历克斯从她的成果前转过身来,和往常一样皱起眉头。她的魔力并不足以永久改变这里的气候,那需要气候魔法的参与。在她离开之后,这片土地就会再度遭到寒风侵袭,到不了明天,她拔苗助长的所有植物就都会死去。“你们最好趁现在观赏,”她甩甩尾巴说道。“它们最后都会枯萎的。”她随后耸耸肩,迈步走到门上的狭缝前。“这足以证明了吗?”
伴随着从未变过的嘎吱响声,城门缓缓打开。它没有电机,只靠肌肉和滑轮组驱动,亚历克斯因而可以借开门的这一小段时间重新穿上鞋子,不过并没有像长途旅行前那样系上鞋带。她随后转过头,发现埃兹正站在她刚催生的那一小片土地上,沉醉于青草与鲜花的芬芳之中。“快点啦,埃兹。我们要进城了!”她走过来,拉上兜帽靠在亚历克斯身上,尽力装作一只透明马。
“你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亚历克斯现在能看清刚才与她对话的那名守卫了。他和她一样是陆马,裹着厚厚的防寒服,外面还套了一层锁子甲,没持枪,但体侧挂着一把军刀。“大家在那所大学里对类似的故事都有所耳闻,但……除非亲眼见到,真的很难相信。”他直勾勾地望向门外那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你从哪学会这一招的?肯定没用多长时间……除非你比你看起来要年长。”
围观群众开始四散离去。他们貌似并不像这位守卫一样深受震撼,不过无论他们有没有被震撼到,陆马魔法都做不了假。“不好意思,没有培训班教这个。”亚历克斯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腼腆地低下头。“只要练习一两个世纪,你也能掌握。你也可以找一位对此有天赋的小马教你,我的第一任……”她停下口,奋力把话咽了回去。“我有个朋友不到四十岁就能做到这一点了,我可比他晚多了。他在陆马方面的天赋一直都比我好。”
城门前不只有他一名守卫,但只有他的制服上有勋章,因此他一定是这里的长官。他仍没从震撼中缓过神来,没有立刻做出答复,但亚历克斯可没时间等他:“那个,长官……这里有没有哪家旅馆可以让我的伙伴入住?”她指着埃兹,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逼这只工蜂露出面庞。“要是城门处都对我们如临大敌,那你们这里肯定是遇到了麻烦。”
“是,是有麻烦。”无论刚才是哪句话吓到了他,他现在都定下神来了。他一边指示两旁的小马重新关上吱嘎作响的大门,一边答道:“之前有她的同族从南边袭击了这里。我们觉得恐怕一两百英里内就有他们的巢穴……还好他们不穿防寒衣服,冬季没法来打扰我们。要是他们知道该怎么在冬季穿越旷野的话……”
“他们就和我们一样聪明,”亚历克斯插嘴道。“至少女王是如此。他们没做好保暖措施的原因可能只是材料不足,而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微微皱眉。“埃兹来自亚历山大市的巢穴,和我一样是那里的公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对吧,埃兹?”
工蜂连三点头。这名守卫的眼神仍然很是冷漠,不过他最后还是耸耸肩说道:“要是你想找个能容纳这种家伙的地方,你最好去‘旧靴子’旅店。只要付钱或者有值得交换的东西,每一个与众不同的怪家伙都能在那里找到一席之地。它就在……”
“我认路,谢了!”亚历克斯开始沿街小跑,埃兹也头也不回地紧随其后。这里的人行道和亚历山大市一样撒过盐,也经过了仔细的清扫,只不过有些道路并非由水泥浇筑而成,而是铺着砖石。无论如何,在上面奔跑都毫不费力。这座城市只有一万多名常住居民,但以现代的标准来看,它的规模已经算相当大了,而且它也比人口更多的亚历山大市更加繁华:这里现今仍是一个贸易城市,紧邻密西西比河,全国最重要的一条铁路贯穿其中,因此她不必担心自己买不到所需的物资和服务。
一远离城门,她们就立刻融入无数旅客组成的马群当中。没错,埃兹不是从南方偷偷溜进城里,企图寻找攻城对策的间谍,但她是东部一名地位显赫的女王的女儿,因此做些隐蔽措施仍有必要。还好圣路易斯没有贫民区,至少她们在去旧靴子旅馆的途中没看到,因此她们不至于一头撞进黑社会的包围圈。埃兹一路上遇到的最差的对待也只不过是有些小马远远注视着她,还有些小马有意避开她们行走的方向。正如亚历克斯担心的那样,这里没有一只小马愿意对她施以援蹄。
旧靴子旅店离火车站不远,旅客在此往来不绝,因此,随着她们迈步向前,这里的人流也愈发密集(当然了,和丰饶之城完全没法比)。这里相当破旧:从标牌上来看,“旧靴子”旅店其实是由一家制鞋厂改建而来的。它的砖墙老旧不堪,临时修建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整栋建筑如历经了半个世纪的时光般沧桑。这里的窗户也破破烂烂,三分之一已经碎裂,只能靠木板和其他材料勉强遮盖。
行进途中,她意识到她吸引到的目光比埃兹还要多,但她无视了这些目光,继续快步向前。一只粗痞子雄驹企图拦住她,对她粗言粗语,但她只是像丢布娃娃一样把他丢到一边。他们两个之间到底是谁有几百年的搏斗和旅行经验?肯定不是他。
走进旅馆后,情况好转了许多。与许多改建而成的旅店一样,旧靴子旅店有一个大厅,旁边紧邻着开放式厨房,访客可以在此用餐(餐费通常都包含着住宿费内)。没有其他事情时,大多数旅客都会选择在此与其他小马谈天说地。这间大厅里还有个现今相当罕见的电台,它正播放着轻音乐,亚历克斯觉得信号来源很可能就是她们此行的终点站。现在还在进行广播的无线电发射站已经不多了,毕竟,要是没有多少小马有能收听它们的设备,那么进行广播还有什么意义呢?春城有电台,但离那里越远,这种奢侈的设备也就越罕见。如果全国只有一个广播站,浪费钱财购买这种玩具又有何意义?
大厅里烟雾缭绕,许多小马正在此吞云吐雾。还好她体型矮小,不会吸入大量二手烟,但她还是一路忍受着烟臭味,尽力不让自己在这种环境中窒息。
这间大厅的餐桌环绕成一个半圆形,中心摆放着一个火炉。与旧时的乡村旅馆不同,这里的墙壁上挂着的不是动物标本,而是几十双事件前生产的旧靴子,形态各种各样,风格五花八门。火炉旁坐着一名“保安”,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霰弹枪,面前摆着一杯麦芽酒,正一边痛饮一边用狮鹫金色的双眼环顾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们走近时,他的视线不只一次地落在她们身上,尤其是埃兹。
只有一只年迈的独角兽雄驹前来招待了她们。他带着一身烤面包的香气,缓缓走上前来:“欢迎光临,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礼貌地微笑道。他比她见过的雄驹都要高大,算上角有足足五英尺高,鬃毛间闪耀着金光。“用餐还是住宿?我们这都可以的。”
她脱口而出:“都要。”她不想在公共场合暴露她背着的东西,而她现在就站在房间中央,周围的每一位客人表面装作对她漠不关心,背后却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因此她只得转移话题:“我们走了一天了,你这有热苹果汁吗?”
“当然有。”他转过身去,踏着清脆的步子引领她走向前台。前台后的墙壁上钉着一排排挂钩,它们大多没挂东西,但有一个挂钩上挂着一个老式钥匙架,一串串钥匙在它上面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每一把钥匙上都标着对应房间的房间号。“亲爱的!”他向厨房喊道。“来新客人了!热一品托半的苹果汁!”
“好!”厨房离大厅有一段距离,中间也有一个吧台加以阻拦,不可能直接走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能看到一只天马正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她的毛皮有些发灰,看起来已经马过中年。
她把注意力放回店主身上,再次开口问道:“你这有通自来水和通电的房间吗?”
雄驹的表情并不惊诧,但他的眼睛还是稍稍睁大了些:“你这位女士可真是个贵客。我们这里用的是公共卫生间和公共浴室,水一般都不算太冷,只有套间才安装有人类风格的水电系统。毕竟,大多数旅客都不需要这种奢侈服务。”
“但你还是有吧?”
他笑了笑:“年轻人,你不明白。年轻时有过什么,你就很难对它放手了。我花在维护水电上面的金钱恐怕都够我再开三家店了,若非如此,它们早就像我们的小小世界一样毁坏了。”
他的妻子此时也叼着餐盘走了过来,上面摆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苹果汁。她把它在桌子上放好,然后如一名慈祥的母亲般微笑着望向埃兹:“喔,她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家伙了。”她抬起头看向她的丈夫。“丹,是不是啊?”
“就和小狗(Zergling)一样可爱,星际争霸里的。”就算埃兹听懂了,她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只是松开了一直抱住亚历克斯的蹄子,掀起兜帽露出面庞,在众人的注视下笑开了花。
“多少钱?”亚历克斯问道,随后补充说:“你这收点券吗?”
丹点点头:“不收可就太不好了,毕竟亚历山大市离我们这里如此之近。”他似乎在思索合适的价钱。“只要节约用水,价钱就不会太夸张。一晚上三个点券就可以了。”
亚历克斯有些退缩。要是她为这样一张她们根本不睡的床付大价钱,那她可就没钱重新购置物资了,不管怎么说,她需要的也不过是暖空气而已。“别的房间价位如何?不用担心我们有两位,我和这个小家伙可以睡一张床。”
丹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小姑娘,这就对了。不是说我不喜欢顾客掏钱,但……”他扫过她破破烂烂的外套和她俩风尘仆仆的面孔。“你看着实在不像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类型。一间单人房的价格是一个点券一周,包含早餐,晚餐要额外付费。你可以和你的,呃,妹妹住一间屋子。”她没有纠正他的话,于是他继续说道。“她看着好小啊,那我就只收她一个点券的餐费了。和我上楼。”
这价钱完全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除了购置物资,亚历克斯给自己的预算是一周五个点券。她把嘴伸进钱包,一个一个拿出三枚点券。“要是你能告诉我wifi密码,我就再加一个点券。”不过话虽这样说,她其实已经把钱包拉上了。她本来也不奢求这里有wifi。
店主此时正用魔法飘起点券,借助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辨别其真伪。全息防伪标志在阳光下显现出来,内部精密的微电子元件也变得清晰可见。这种辨别方式不像用hpI的扫描仪检测射频识别码那样准确,但在这年头,在渡鸦之城和丰饶之城之外,这种机器少之又少。听到她的话,他身体一僵,随后微笑道:“孩子,你是遗民(Refugee)吗?”看到她点头,他的表情愈发同情。“我……抱歉。”他把她刚给他的一个点券放回桌子上,压低声音说道。“可别告诉别人我少收你的钱了啊。你装得可真够像的。”
他随后转过身,从钥匙架上飘下一把钥匙,把它和她的点券摆在一起:“这是你的钥匙,302房间,就是三楼的第二个房间。四楼以上不允许进入。一楼有浴室,走那边的门就是了。”他指了指。“早餐在太阳出来之后供应,太阳落山后可以点晚餐。要是你想要,中午可以到这里来拿面包和奶酪。”
“有麦芽酒吗?”
他抬抬眉头:“孩子,你还没到法定驾驶年龄吧?(译注:美国16岁或者18岁可以考驾照,但21岁才能饮酒。)”
她还以微笑:“要是我实话实说,你恐怕不会相信的。有苹果汁就行了。”果汁的味道已经够美妙了。
她把他还回来的点券和钥匙一同塞进钱包,然后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收购事件之前的电子设备?”
他看了看她一点都不鼓鼓囊囊的鞍包:“你是在回来的时候带了部手机吗?要是触摸屏还正常,我可以用它免你一个月的房租,反正它恐怕已经用不了了,哪怕在亚历山大市也不行。我知道他们那里的电网兼容性很高,但除非你把它拆开,改造成能适应现今电网的形式……它都用不了。它对我也只能算是个纪念品。”
“我是想换些钱来。不一定是点券,只要是这里的商店收的钱就行。”
“我有个朋友有家店,也是个遗民。他好像在收购还能正常使用的电子产品,只要它够有趣就行,你可以到他那里用它购置货物。那家店叫迈克进口商品店,在那个方向一条街之外。”
“谢了,我到时候会去找他的。”
她们随后在火炉旁找了个空桌子享用苹果汁,它们的味道和闻起来一样甜美。它不是酒,但温热的果汁沿咽喉流下简直如洗了个热水澡一般惬意。她是真希望自己能随时随地洗个热水澡啊,然而在此居住期间,她们必须将门窗紧闭,不能让其他小马发现这里的真相,这意味着她们不能给鞍包充能,不能丢弃垃圾,更不能融化雪水填充鞍包里的水罐。因此,在这一周多的时间里,她们只能在楼下洗冷水澡。
亚历克斯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在这多逗留一段时间,这取决于这座城市的小马如何对待埃兹。
情况还算好:在大厅里不可能吸引不到其他小马的目光,但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来打扰她们。这正是此类旅店的一条不成文规定:在你彻底安顿下来之前,其他小马都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但在此之后,他们说什么风言风语就都可以了。正是因为如此,看到她,他们并没有当面说什么风凉话,只是低下头自顾自地喝饮料。果汁喝完后,亚历克斯对他们的举动视而不见,径直走向前台,从老板娘那里拿了半块热气腾腾的面包,随后就和她的幻形灵伙伴一同上楼,向她们这几天的临时居所走去。
走出温暖舒适的大厅,这家旅店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楼上并不像一楼那样温暖,还好也算不上冰冷。虽然这栋建筑的主体部分由厚实的砖块和水泥建成,新修建楼层的墙壁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木板和金属板。围成房间的墙壁稍微厚实一点,但也不过尔尔。
一逃离众目睽睽的大厅,埃兹就兴奋地扇起翅膀,对亚历克斯笑道:“他们也不是都那么坏啊。”
“确实不是。这家店的店主和他的妻子都来自旧世界,所谓‘遗民’的含义正是如此。他们对外表与大多数小马不同的怪家伙更加通融,也更友好,毕竟,在他们眼里,所有艾奎斯陲亚种族都一样古怪,因此没必要专门针对某一个种族。”
“这就是你爱我的原因吗?”
她连忙摇头:“那的确是我接纳暗光女王的最初原因,但……我和当年已经不同了。我爱你,是因为你值得我的关爱。”她停下脚步,轻轻蹭着她。“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埃兹。”
工蜂没有继续纠缠:“我也爱你,妈妈。”
* * *
在圣路易斯的这几天和亚历克斯记忆中一样充满乐趣,尽管她居住的这片区域在入夜之后出门很不方便。第二天,她给在亚历山大市的瑞利发了份电报,这可比送信快多了(应该也便宜多了)。
丹的那位朋友对事件前科技产品的兴趣比他以为的还浓厚。亚历克斯用一台从渡鸦之城弄来的投影仪和二十瓦功率的太阳能板换到了满满一包食物,还弄到了一大笔圣路易斯的金币。借这笔巨款,她找了个裁缝缝补她的夹克,让它看着不再像是被她这样一位汽修工缝补过一样七扭八歪。
又过了一天,她接到了从亚历山大市发回的电报:“在圣路易斯火车站等候。”于是她们继续逗留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带埃兹到几栋楼梯尚且完好的老楼里转了转。这些楼房的一些楼层已经岌岌可危,有些房子里还发展出了自己的生态系统,居住于此的原住民对入侵者可是相当不友好。
她们晚上会来大厅坐坐,但亚历克斯通常只坐在那两位遗民身旁。她没费劲向他们解释她究竟有多大年纪,因此当他们对她这样一位被从旧世界抛到现今这个世界的“年轻人”表示关切时,她只能点头应和。
又过了一周,她收到一封来信,信上让她们去一个空仓库。这封信有瑞利的签名,但她还是把枪套在了腿上。她根本不相信圣路易斯的军队能把幻形灵拦在门外,无论这里的幻形灵巢穴到底有没有阴谋,她都绝不会让埃兹受到一点伤害。
会面地点距她们居住的旅店不远,就在市中心最衰败的区域,不过虽然地理位置较差,市政府并没有对这个仓库放任自流。它矗立在铁道旁,面向街道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不过并没有锁死。她在门前来回踱步,直到街上彻底没了行人,不会有谁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后才走进门内。
“埃兹,要是有谁跟踪我们,就告诉我。你比我更擅长这个。”
她点点头:“没问题,妈妈。我会瞪大眼睛的。”
“好姑娘。”她抬起腿。“步枪,上膛。”
它随之咔哒一响,瞄准镜也弹了起来:“已上膛。”
这个仓库没有顶棚,冬季的残阳无力地照射着这片空空荡荡的大地。她们四周立着一排排结实的金属货架,遮挡住各个方向的视线。“喂!”她的喊声在幽深的仓库中回荡不绝。“我收到你的回信了,我们都来了。现在就出来,动作不要太突然!要是有谁企图偷袭我们,我可是会开枪的!”
她把套着枪的腿侧到一边,透过透明塑料弹夹数着里面的黄铜子弹,有满满二十四颗。如果这是个陷阱……敌人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吧?她的确还有备用弹夹,但换弹夹需要宝贵的时间,他们很可能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不必为此担心了。“别开枪,亚历克斯。是我。”这个声音的的确确属于瑞利,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她声音中的回音更诡异了。也是因为如此,亚历克斯难以辨认她的方向,但埃兹可以。她沿着埃兹指着的方向遥望,看到暗光就站在房间正中央,身披厚厚的披风,没戴兜帽,面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只能暗暗祈祷她所知的“幻形灵不能模仿彼此”的知识没有错误:“瑞利,告诉我你还是人类时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女王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是《鬼妈妈》(coraline)。但你问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吧?我那时还太小。要是我能正常长大成人,我说不定就不那么想了。”
孤日放低枪口向她走去。她并没有关闭保险,但她觉得她应该用不上它了:“你是打算和我谈谈不能正常长大成人是种什么感受吗?”
她在距她十英尺外停下脚步,因为埃兹似乎已经不愿意继续靠近了。她的小伙伴浑身颤抖,不敢直视瑞利,无论她如何劝说都坚决不迈出一步。“看到你的回信,我简直都不敢相信。难道你真的……”哪怕身为女王,她也克制不住语气中的急切。“难道才过了两个月,你就真的成功驱散了我内心最深的绝望?”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我的解决方案对你到底有没有用。我不可能像照顾埃兹那样同时照顾多只工蜂,而且我觉得你想要的办法不能只有我才可以办到。”她探过身来,掀开兜帽露出埃兹的面庞。她还是不敢抬头。
“先让我看看她的情况如何吧。”话音刚落,瑞利就飞奔过来。亚历克斯本来对她的枪很有信心:她为此练习了几个世纪,对它如臂驱使。她也本以为就算她不是天马,她的反应速度也是相当快了,但瑞利的动作快到留下了一道残影。如果她借此时发起攻击,亚历克斯根本没有开枪的机会,但她毫无歹意,注意力甚至都没在亚历克斯身上停留片刻。
“号,你还认识我吗?”
埃兹恐惧得不住啜泣,紧紧依靠在亚历克斯身上,把头埋在她的怀中。她颤抖得如此剧烈,亚历克斯都有点担心她这是不是癫痫发作。
瑞利并没有逼迫她,而是退后一步,低下头如忏悔般说道:“号,愿未来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无论我对你做过什么错事,我都是为了让你找到你真正的自我,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她顿了顿,挤挤眼睛仿佛在强忍泪水。“我爱你。就算你再也看不到我,你也要知道我一直都在支持着你,感激着你。”
埃兹抬起头,浑身肌肉瞬间紧绷。亚历克斯不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何种感受,它与人类和小马的情感有很大区别。最后,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后退去,退到足足二十英尺开外。
“这就行了吗?她都没和你说话!”
暗光耸耸肩:“我还要她说话干什么呢?她明显已经有了自己的情感,身体也经过了大幅度的成长,因此她肯定不缺食物。你已经克服了两个难点:让她开始进食,让她拥有情感。现在和我说说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吧。”
亚历克斯点点头:“埃兹,你去看住大门可以吗?要是你看见有谁过来了,就来喊我。”
工蜂连忙点头,鼓动起小翅膀飞一般的逃离暗光的方向。她逃得足够远之后亚历克斯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像照顾其他幼驹一样照顾她。是,她一开始的表现真的很差,但也没比正常小孩子差到哪里去。照顾孩子从来都需要关爱和宽容。”
“是啊。”瑞利的声音中似乎饱含痛苦。“我原先就担心你的解决方案会不会不过如此,只是对她提供了一份如天角兽般高质量的食物。”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们诞下数以千计的后代,她们会长成只有本能的昆虫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我大概只是以为你有什么秘传不露的魔法,能强行撕开遮蔽她们双眼的迷雾。”
“你对埃兹做的是不是就是这种事情?”她本以为瑞利只是切断了埃兹的巢群感应而已,但现在看来,埃兹的恐惧显然不仅仅是远离家庭的思念那么简单。
瑞利并没有回答:“不过你的办法也许还是有效的。”她的语气更像是在尽力说服自己。“我们需要让工蜂对抗她们的本能,让她们生活在家庭当中……等小马的数量进一步增长,这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亚历克斯只得耸肩以对。无论暗光有什么计划,这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你还要埃兹回去吗?她……更喜欢和我在一起,这我很确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这句话打断了暗光的沉思:“我已经和173……埃兹道过别了。巢穴永远欢迎她回来,但我觉得她恐怕不想如此。”她勉强笑了笑。“你太容易给别人关爱了,档案。你已经把她看成了你的女儿。”
她根本没必要问暗光她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暗光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亚历克斯,她不是女王。工蜂的寿命不长。”
她的话语如一把尖刀刺入她的胸膛,千真万确,让她心痛难忍。她没必要询问“觉醒的”工蜂寿命几何,她早就知道了:就她所知,还没有一只活过一个世纪。越早觉醒,她们的寿命就越长,这意味着埃兹或许有机会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但即便是一个世纪的时间,在档案面前又有何意义呢?只不过是白驹过隙而已。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在另一块墓碑前独自守夜。与科迪不同,埃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家庭,无论她们变成什么外形,工蜂都不会有后代。
暗光伸出蹄子,试图拭去她的眼泪,但亚历克斯只是尽仅存的力量把她推开:“我……我知道,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对抗不了时间,我知道我爱的人不会永生,”她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但我会。
“你知道,但你在有意遗忘。但对我来说,亲眼目睹我的孩子在短短片刻之后一一死去,我根本不可能遗忘。”她突然住了口,向埃兹刚刚跑去的大门方向瞟了一眼。
亚历克斯也和她一起看向门口:“我们在这安全吗?我是不是要对她住在哪里保密?还是要……是不是其实没有谁有理由伤害她?要是我不用一直对此神经兮兮的,我们的旅途会轻松许多。”
“其他女王和我一样实际。等我把我的实验结果告诉她们之后,她们就没必要攻击这样一只工蜂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你还是要小心行事,但在那之后,你就安全了,至少是不会再有此类风险了。你一直远离文明地区其实已经避开了许多危险,我们真的很难独自生活。”
“这不是我选择徒步旅行的原因,不过倒也是个不错的意外之喜。这可真是奇妙:在事件第二天,我早上醒来时感到无比孤独,自以为我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只小马,然而在这样一个地球上生活了几个世纪之后,我却……”她耸耸肩。“看来无论是谁,一直在一个地方长住都会感到厌烦。哦对了……别让他们把我的房子拆了好吗?我已经告诉我的律师该如何处置那栋房子了,但你能时不时去那检查一下吗?”
“当然了,孤日,但……我也不是永生的。我的生理机能似乎会不受限制的增长。我是在尽力抑制我的成长,但效果不佳,而你知道一个系统越复杂,它就越有可能突然崩坏。”
孤日只知道一种方法来安慰她:她拥抱了她。“要是我遇见了你的父母,我应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她觉得对于一位女王,这个问题恐怕不会引起太大的情绪波动。果真如此。她只是微笑道:“尽量告诉他们我的生活很美满吧,让他们知道我的朋友永远不会让我感到孤独,也不会让我感到恐惧。另外,告诉他们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们一面。”她放开了她。“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没有给他们传话的机会,而且就算你真见到了他们,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呢?全球各地都上演着妻离子散的戏码,”她最后只是礼貌性的挥蹄道别。“你能把我的孩子照顾好就行了。”
她所处的位置发出一道幽绿色的闪光,一声巨响过后,她就此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