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轩在饭店的最高层,观光电梯速度很快,没有一丝声响,腾地就启动了,觉察电梯升降之时,让人有一些晕眩,意念中有风声唰唰地在耳际,有电机转动钢索哗哗作响,有地面上的人指点仰望。电梯升高,夜色下的锦城市一片灯火的海洋,道路上的汽车变成了玩具车,河道弯弯曲曲,沿河初放的路灯拉出一条彩带。
女领班一直谦恭地微笑着,一双杏眼硬生生笑成了月牙儿。“叮当”一声,电梯停稳。一个柔软的身段和一只玉手带路,指引着走向包间。走廊长长的,飘荡着饭菜的香味,食欲一下子勾起来。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绣着牡丹、芍药等图案,栩栩如生不忍踩踏下去。两面墙壁挂着黑白的老照片,如同穿越了古老的历史。服务生穿梭不停,用眼色交流着工作,遇见客人,自觉地站到旁边,略略地弓着身,让客人先走过。
出入这样的场合,油然而生自己是生活的主人的感觉。
女领班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拉着包间门的铜扣,轻轻拍了两下,缓缓厚重的木门,李香莲出现在门后。志成身后跟着耿强,有些拘谨,习惯性地往后面缩了缩。“谢谢王总赏光”, 李香莲握了志成的手,又越过志成,去握耿强,一边伸手一边说:“这位就是耿强吧。强强兄弟好啊,快进来,快进来坐。” 田华强和刘星宇站在李香莲身后,只伸手来握,没有多的话。
江志强迟到了,这是惯例,只要不是同领导吃饭 ,必定后到。不知怎么,志成这次心里面有点不舒服。江志强出去这么几年了,虽然本性难移,改不了迟到作派,可分明显出托大的意味,好像自己还是他的跟班一样。
李香莲赔着笑脸, “太感谢你和强强兄弟了,如果不是你们鼎力相助,这次债权人同我们不会和解结案,更不可能同广宁公司做成保理。想想吧,假设今天银行账号还被封着的,我哪有心情和时间来宴请你们喽。账号被封了两个星期,闹出好多事情出来,包括农民工讨要工资这些事,说起来丢脸。我运气好啊,碰到两位好兄弟,才能全身而退。今晚一定要好好敬几杯!”
志成已经在电话里听过李香莲好几遍真情告白了,就指着耿强答道:“要感谢的话,就感谢耿强吧,不是他通知暂不付款,你手上的资金会更少;不是他机智地改小了数字,债权人已经拿走的钱,就不是两千万了而是六千万了。下一步,你那些已经开了发票的应收账款,找他督促分公司尽快支付,当然,这要等你确认银行账号解封了以后。”
李香莲的特质是高表达性的,说话漂漂亮亮,不吝赞美之辞,志成不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借表扬耿强之机,干脆自吹自擂起来。说完这话,志成感觉自己已经不似过去那样腼腆了。
耿强一如既往的腼腆,红了脸说:“李总,不是我帮助,有一个叫罗边疆的兄弟操作的,他也是王总管的。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法院知道了不得了,怕有麻烦,不瞒你们说,我这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止不住地想这件事,怕摊上事儿。现在你们和解结案,风险过去了。下次有类似事情,我可不敢再干了。”
志成本来暗自气恼,耿强今年两回在关键时候不给力,最初不想叫上他来粤海会。志成盘算,一方面,保理要最终办下来,一些手续还要有人办,耿强兼着两个室主任,仍旧最适合;另一方面,带耿强出来认识一下人,历练历练,或许将来提高点悟性,能领会自己的意图,做事不要软不拉几。过去黎劲松和管锋偶尔带着自己,认识领导的一些三朋四友,真长了一些见识,否则出入粤海轩这样上档次的地方,肯定也像耿强刚才一样手足无措的。
耿强父母在大学里当教师,老爸教企业管理的副教授,小有名气,写过发行量并不大的几册书。毕竟没有几个人拥有写书的爸爸,耿强引以为傲。副教授爸爸有一次签名赠书,托耿强带给志成“雅正”,志成一页书没有翻看,先发了一段“高屋建瓴、醍醐灌顶”的评语反馈回去,引来副教授一连串书评的链接,全为溢美之辞。志成索性看了那书评,对赠书的内容得了大概的了解,反倒舍弃了阅读原书。副教授赠书,可能暗含对志成能不能带好他的宝贝儿子的担忧之情,冀志成放开视野 、悉心研究,志成暗想到过,始终闹不清楚。志成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耿强从小在象牙塔里长大,读书一路过关斩将,难有人出其右,说起准则、规范头头是道,令人欣赏,但是揣摩领导的水平一般般。志成许久才明白,作大学教师的父母,没有给儿子上人情世故这一课。
黎劲松老处长说过,一颗优秀的螺丝,需要慢慢拧,拧好了可以组装成部件、机器,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成不了优秀的螺丝,就应该当作钉子,用锤子狠狠地敲,免得钉子刺人。老处长做人做事,主要方式是以身为范,不像像管锋一样,“立德立功立言”三管齐下,因而流传下来的语录并不多。螺丝和钉子的比喻,属于这不多的之一,有一些狠了,志成才记下这话,而今觉得适合放在耿强身上。另外江大强也劝说,人无完人,关键用人所长,心腹要靠培训和拉拢,不是每个人都自动靠拢头儿,这话正中志成下怀。最后开口,给耿强说晚上同两个公司的首脑聚聚,耿强受宠若惊。
李香莲咯咯一笑,“这位强强兄弟,有功劳不占,是个好青年!不管怎么样,今晚姐要敬你一杯。哦哦,像王总一样年轻有为,是不是将来王总高升了,要接班了啊?”
志成说:“我们正在着重培养。”
竞聘失败的事情,在志成心里隐隐痛了一下,兼着前两天同向阳的冲突,心内平添一股忿满之气。看来,李香莲并不了解财务部的情况,对她们而言,谁能把款给付出来就是大爷。
田华强在旁边点完菜,递了菜单给李香莲过目。李香莲说:“你请王总看看吧,符合不符合口味,问我干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还是仔细看了看菜单,向志成说:“今天吃鲍鱼吧。金龙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请客还是没有问题的。”
迎宾小姐领着江大强和帅大帅进来,志成等人赶紧站起身。江志强穿着棉衬衫和圆口布鞋,帅大帅在旁边,威猛高大,如果不是“投资灰”头发和金边眼镜,让人认作保镖并不奇怪。
围在宽大的紫黄色木茶台边,江大强拉了志成坐在自己旁边,然后安排李香莲坐对面,再对帅大帅说:“泡我带来的广东茶,让大家品一品。广东一带,喝一种叫做凤凰单枞的老茶,名字好笑得很,叫什么‘鸡屎香’、‘鸭屎香’。嘿,名字怪头怪的,可茶真是香。高温茶,热水下去,异香扑鼻。产量很少,这是广东的朋友送的。 现在我出来喝茶,全是自己带。” 说完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两小袋金箔纸密封的茶叶,交到了领班手里,问:“你们会不会泡?”
志成说:“强哥现在研究的东西很多啊,我记得你在公司的时候,并不喝茶啊。”
江大强拍拍志成的手前,说:“志成,那时我不喝茶,也不喝酒,只抽烟。现在离开了国有企业的象牙塔,就象进了一个大染缸,什么都要会点。这次,金龙这个事情,你看到了嘛,查封、冻结、代位、贷款,民企时时刻刻上演着一幕幕血雨腥风的戏码。哥哥我后悔啊,当初不辞职还好些。”
“搞到钱就算英雄,在国企穷不死,富不了的,我还羡慕强哥你们呢。”
“那倒是啊,人的价值是用金钱衡量的。只有把钱挣到手,人才找得回来尊严。”
泡好的茶呈金黄色,分成小杯端了上来,浓重的香气,果然好茶。一群人围坐在茶台旁边开始享用。志成一连喝了几杯。耿强喝完了,拿起公量杯给志成倒满,不客气地又给自己倒上。江大强问:“怎么样,好茶吧?”
茶喝了几巡,江大强对李香莲说:“志成兄弟为了你的事,同一位姓向的闹得撕破了脸皮,我们今天要好好慰问他。”李香莲忙问怎么回事。
那天江大强听志成讲碰头会情况,没等志成说完,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开来,“他妈的,姓向的以为自己垂帘听政哦?有黄蓄英在,上头还有老徐,做不做保理轮得到他开腔?不错,他娃改年纪的事情,我怀疑过的,没有举报这事,还真忘了!他被人举报,活该活该,先不说不是你志成干的,就算是你干的,又怎么样嘛?他还变得有理了咹?我是你,当时直接就给他顶回去——以前举报不是我,现在我知情了,增加一个举报人,举报的大业要前赴后继。看他娃怕不怕!”
志成问怎么怀疑上的。江大强答:“我同向阳大学在一个大班里,分明记得生日同一年。参加工作双双进省公司,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比我小两岁。有一年评选先进,他上榜了,在公司旧大楼门口的公示栏上,贴了一页公示,周告天下。评选先进这种事情,晓得个名字就行了的,大家并不关心其他细节,我也一样。偏偏神差鬼使,下班遇到大雨,我在公示栏下躲雨,那页公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于无聊之中,不小心看到了年纪那一栏,哎呀,竟然比老子小了两岁。你猜,我当时怎么想?我认为是公示不小心搞错了,从来没有往改了年纪那方面去想,纯真得很呐。那年月移动电话没有完全普及,打个电话会心痛话费,我还是第二天跑到办公室,给向阳说:‘你的年纪搞错了,在公示栏。’他娃涨红了脸,像拉屎拉不出来用劲一样,对我哼哼哈哈的,说‘晓得了,晓得了’。我傻啊,后面去看公示栏,年纪没有改过,不明觉厉,被蒙骗了二十年。”
江大强反问志成:“你们俩顶牛了,黄蓄英怎么说?”
“黄蓄英见我们两个僵持着,说了三点意见:一是没有依据,不要乱猜,乱猜不利于团结,在下级面前闹架,问题出在向阳;二是相信组织,组织如果调查认定的结果为准,如果组织没有说向阳违反纪律, 身正不怕影子斜;三是‘真凶’浮出水面之时,是我王志成清白之日。总之,黄蓄英劝说,共事难免误会,要相互体谅。”志成回答江大强,不忘补了一句:“黄蓄英业务水平差些,处理事情还算公正。”
“真凶找不出来的。你永无沉冤昭雪之日。”江大强说。
江大强给李香莲讲完来龙去脉,茶叶泡淡了。李香莲说:“做成一个生意不容易,让王总受委屈了。”
耿阳默默地喝着茶,不发一言。江大强见状说:“耿强,遇到事情,要给志哥顶起。今天这样的场合,志哥也带你来,是信任你。志哥好了,你才好得了。”耿阳忙说:“是的是的。”
帅大帅说上菜了,问喝什么酒,他带来了两种白酒,“请客自己带酒 ,哪怕是粤海轩,我担心假酒。”像象和江大强比赛似的,一个带茶,一个带酒 。
志成赶紧说:“我开着车,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