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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

郑宥廷回来那天,微雨。

被郑老爷子以第二油田项目副经理的身份安排进公司,陪同一干董事赴维权会项目组谈判的封傲,比其他人晚了一步赶回郑家。

这一日的郑家尤其热闹,不仅是郑家子孙三辈共聚一堂,连成家兄妹这一日都赶来为郑宥廷接风洗尘。

一片欢声笑语中,封傲踏进门来。

开门的佣人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大少爷,这并没有引起在场的人的注意,只有郑宥廷忽然回头看来。

封傲的脚步顿了顿。

他一眼将郑宥廷的全貌收入眼底,年轻英俊的青年在家人热情的包围中表情依旧淡漠,但似乎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神有了那么一丝浮动。

一个月不见了!

封傲蓦地大步走来,他的行为终于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任他们注视,封傲停也不停地走向郑宥廷,一把将他拉入怀中!

“……父亲。”

封傲的怀抱非常用力,郑宥廷被勒得生疼,但却是伸手回抱了一下他。

封傲的举动可谓放肆。就算是多年不见孙子的郑老爷子和对优秀的儿子牵挂非常的他的生母成蔚在郑宥廷冷淡的目光下,不说拥抱他,甚至连拉着他的手都觉得冒犯。而封傲竟然二话不说将人抱住,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郑宥廷竟也环住了他的背。

虽然,他很快就推开对方。

但这个拥抱,让‘郑晋峰’在郑宥廷心目中的地位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们一惯以为,优秀的郑宥廷对这位无能的父亲深恶痛绝,可方才恍惚在那一声‘父亲’中听出了些许依恋。

哪怕只有一下的交集,却也让成蔚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儿子刚才对她的殷勤关切不冷不淡,对郑晋峰这个窝囊废倒是另眼相看!更让这个女人觉得颜面尽失的,是郑晋峰那个对她迷恋到全宇宙都可以舍弃的男人,竟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眼都没有看过她。

封傲没有为难他,顺势松开了怀抱,将他按坐在位子上。

他细细打量了郑宥廷,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前。”明明是一个毫无话题性的问题,郑宥廷却回答得十分认真。

“还好么?”

“嗯。”

到底有外人在场,封傲并没有追问什么,得到他的答案后,便静了下来。殊不知,郑宥廷给的回应,已经比这一个小时对其他人的回应多多了!

郑老爷子大概是其中最高兴的一个。

他本以为孙子对儿子有很深的芥蒂,之前也不敢多在他面前提起从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在见他们父子俩如此亲厚,心中无比宽慰。

作为一个父亲,他懂得父子间的羁绊。

父子之间怎会有隔夜仇?纵使他对长子有过太多的失望,这一次见他有心长进,尽管不太放心,他依然愿意给儿子机会,他总愿意相信儿子会变好。

封傲虽然不再多话,却还是抓着他的手,郑宥廷也没有拒绝。成蔚之前就想像封傲这样,拉过儿子的手,好好问一问这些年他在国外的生活,可终归因为儿子的冷淡没有付诸实践。

来之前,成蔚并不觉得自己对儿子有多少挂念。

这些年,她厌恶和郑晋峰的婚姻,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在家里呆着的时间本就极少,对这个儿子的关注比起其他富太太们少得可怜。她和那些富太太们不一样,她不用仰仗儿子的出色来博得丈夫的关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女人在婚姻家庭里就有多成功。

是的,她不用曲意逢迎刻意讨好她的丈夫,不用为丈夫在外的’际遇’伤怀担忧。千般好万般好,但只是一点就让成蔚无地自容——这个爱她疼她以她为先的丈夫,他的职位比圈子里那些她看不上眼的太太们的丈夫还低!

成蔚当然不因此自卑。她是成家的大小姐,郑家的长媳,这样的身份是其他人再怎样也嫉妒不来的。

但,她对于郑晋峰却没有一丝丝的流连。她在婚姻里自怜自艾,恢复单身后,比以往二十来年都过得快活!那些成功男士对她趋之若鹜,哪怕她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成家大小姐的身份和她本身的姿色,就足够她恣意情场。

而就在一年前,她与李家对她殷勤有加的二少正式成婚,婚后她一改之前作为郑家大少奶奶的放纵和不检点,变成一个持家有道温柔小意的居家太太,端庄而贤惠。

这一次的婚姻,让她享受到了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在圈子里的虚荣和骄傲。这样的日子让她心满意足,每天都乐在其中。若不是她哥哥提醒,她都不记得今天是儿子回来的日子。

相比起丈夫的窝囊,儿子的优秀是成蔚在那些富太太们面前唯一能挽回颜面的存在。成蔚为儿子骄傲,但却很难亲近起来。儿子的身份是她心里最深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如果郑宥廷不是郑家的长子嫡孙,不是郑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她的身份也会一落千丈。

郑晋峰的愚蠢和对她无条件的信任,让她从最初的婚姻生活惶惶不安中仰起头成为婚姻中的胜利者,她几乎都忘记儿子与郑晋峰与郑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这个秘密,她会带到棺材里,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此时此刻,如此优秀,英俊高大的儿子就在眼前,见封傲轻易亲近了儿子,成蔚不由也放开手脚坐了过来。正想着要说什么,就见封傲的脸色一变。

成蔚不由得提了提心。

他果然还是在意自己的!成蔚正满心高兴,却见封傲的眉头越皱越深,成蔚见状,不由气闷,这是什么意思?他还不乐意见自己?……要不是因为儿子,郑家这破落地谁稀罕来!

郑宥廷下意思地留意封傲和成蔚。

他并没有怀疑封傲对成蔚的态度和对自己说过的话,但是这恍如一家三口团聚的画面,却还是心存芥蒂。成蔚的存在,点透郑宥廷的某种心思,见封傲从头至尾对成蔚的无视,他也不由思量: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不放在眼里。

这般想着,他察觉封傲抓着他的手越抓越紧,于是挣了挣,没料到轻易就挣开了。

他看向封傲,不待他琢磨封傲眉间深痕,就听老爷子道:“宥廷,你和你父亲也很多年没见了。他啊,现在痛改前非,在五区子公司也做出成绩,现在帮爷爷做事做的也不错。咱们就忘了之前那些不愉快,给你父亲一个表现的机会,好吗?”

他毫不吝啬地褒扬自己的长子,还真是闻所未闻,此时也是有意让’多年未见’的父子俩好好相处。他对于这个孙子可是寄予厚望的,如果儿子实在不成器,有孙子在,往后就算他老了,也会看顾好他父亲的。他顿了顿,继而道:“不过,你也要时时提点他,不要让他再犯糊涂。”

郑宥廷淡淡地一点头。

他倒是看了眼封傲,没想到他这么快离开五区,还不顾之前那么多年的伪装,在老爷子面前展露头角。他习惯性地考虑封傲此举的原因……或许不是他多想,这其中有几分他的缘故也说不定。

封傲对他笑了笑,并不多言。

郑宥廷一怔。封傲的心情分明不虞,刚刚还好好的,难道是因为成蔚的到来?郑宥廷发现自己竟然患得患失起来,对这个人仅仅只是比旁人多一点的在意,多一点的纵容,或者说……他不得不承认的,对他的信任,依赖,和……一丝心动。

只是如此,他就陷入这般斤斤计较的境地,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保持绝对的理智。

情之一字,果然伤筋动骨。

若不及时遏止这样的情绪滋长,以后是不是就会变得理智全无?想到这里,郑宥廷的表情蓦地变得更加冷淡克制起来。

一顿饭后,成蔚道:“妈妈先走了。小廷,妈妈现在和你爸爸分开了,也有了新的家庭。但妈妈对你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我还是你的妈妈,你如果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妈妈,好不好?”

成蔚大哥也道:“小廷,过两日到家里来吃顿饭吧,你外公很想你。”

郑宥廷自然答应。

送走成家人后,郑宥廷就入了郑老爷子的书房。

爷孙俩并没有说太多。

维权会监察所独立于华夏维权会会员之外。

虽然监察所的内部人员也有一部分是世家子弟从而不可能不牵涉家族利益,但在外如果以世家子的身份,他们绝不会提起监察所,除非本人与家主,外人不会知道这些世家子弟还有双重身份。而世家不探听监察所事务也是规矩。

郑家一向遵守游戏规则,因此郑老爷子只公式化地问了郑宥廷身体近况,见孙子一律应好,便道:“宥廷,你以后的路不会局限在监察所,你这次回来,爷爷想借这次机会,让集团的人都熟悉熟悉你。过两年,你若是从监察所退下来,也好接替爷爷。”

郑老爷子这句话,竟是表明要让郑宥廷成为下一任当家人。

郑晋城只将目光盯着封傲,便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老爷子会有这样的打算。毕竟子辈尚在势不及孙,古时,有传位给孙子的朱元璋后来却也将孙子置于众矢之的,老爷子不是那么不知轻重或天真到认为家族和美,子弟全都良善不争的人。

而且,郑晋城这样的世家子弟只以为监察所独立于世家之外,并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世家推举的人选。

被家族推举上来的,继而被监察所选中的世家子,都是各个世家最优秀的后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被选中的人就是默认的家主。就如郑家郑老爷子这一辈,推举上去的就是郑老爷子的弟弟,目前是监察所的司长之一,表面上也只是领着股份分红的老顽童,并不干涉郑家内部事务。

被选入监察所的世家子,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和历练,能力自然不在话下,但世家的家主不仅仅是看能力,更要看品性。

正是因为那些普通人不曾经历更甚至无法承受的历练,这些世家子中绝大部分人在性格上都有一定的偏颇,而家主,要的兼顾四方,以家族为中心。他们可以成为家族的一把刃,却不是平衡点。

郑老爷子看着郑宥廷长大,最重他这一份与生俱来的沉稳。

或许别人都觉得他为人淡漠,作为家主非常不妥,但郑老爷子知道,这个孩子在冷淡外表下,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赤诚的心。他反而觉得郑宥廷不够冷情,才将他送入监察所磨砺,而这个孙子确实没有让他失望,不仅在监察所漂亮地完成任务,更没有失去他的本心。

至于郑晋城?

郑老爷子对自己的儿子一辈早已不抱希望。

郑晋峰且不提,郑晋城足够聪慧,办事也足够妥帖,奈何眼界太小,心胸太窄,总是被眼前的小利左右。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引导依然在发展壮大中的郑家。毕竟,郑家这样庞大的家族,家底比郑晋城现在接触到的他所想象的不知道丰厚多少倍,不说其他,就是和一区这些顶级世家与维权会的机锋,郑晋城根本驾驭不了!

从很早以前他开始培养郑宥廷的时候,便早就注定了郑晋城与这个位置无缘,可怜他还因此对自己毫无威胁力的兄长百般刁难。

再说几句,郑老爷子便让郑宥廷回去休息。

两人出了书房,却见封傲依然等在客厅。

三日前,封傲回一区后才在郑家主宅休整了一晚,就提出搬出主宅独住的要求。郑老爷子自然不高兴,毕竟到他这样的年纪希望看到的是子孙满堂,和和美美的景象。出嫁女不算,儿孙岂能外流?

哪怕儿子让他失望,他也依然需要儿子生活在这个世代传承下来的,充满郑家家族传统的家里。

郑晋城乐见其成,但看老爷子脸色也不敢煽风点火。

封傲的决定却不是郑老爷子可以更改的,两人僵持了一天的时间,最后郑老爷子也不得不妥协。他的长子毕竟已经是三十七岁的大人了,往外面随便住在哪里不回来,他难道还能派人每天每晚地蹲点抓人回来不成?

传出去,那才让整个一区看他们的笑话呢。

原本以为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封傲已经离开。郑老爷子转念一想,孙子回来大概也能让儿子收收心继续在家里住下,才正要开口,就听封傲道:“父亲,我接郑宥廷去我那。”

“你说什么?”郑老爷子瞪大眼睛,而后不满地眯了起来。

封傲对于他身上的威压无动于衷,耸耸肩笑道:“他随我住,有什么不对么。要是你想他了,他可以随时回来陪您说话。”

郑老爷子完全没想到这个场面,长子要出去单住,他拦不住也就不拦着,毕竟对于长子他没有抱多少期望,这些年投入的关注也逐年减少,感情都淡了。

但郑宥廷不同。

这是他最优秀的孙子,他心目中的继承人,将来,整个郑家包括这个主宅都为他所有,自然是这个家的主人。怎么能搬离这里?

郑晋城也没想到他回来这么一场,心里一乐,嘴上倒是不咸不淡地道:“大哥出去真是把心都玩野了,爸,我看大哥也很多年没见宥廷,父子俩大概有什么悄悄话呢,让宥廷和他父亲住几天也——”

他的声音在老爷子阴森的目光下讪讪停住。

郑老爷子冷哼一声,“宥廷的事不用你费心,你管好你自己我就——”

封傲寸步不让:“子随父,我都不在这里住着,他在这里像什么话?”

“难道是我逼着你出去的吗?”郑老爷子气狠道:“要嘛你自己滚,要嘛收拾东西回来,难道家里还少你一个房间吗?”

“敬谢不敏。”封傲干脆撇下他,看向郑宥廷,“我车子在外面,你有什么要拿的东西去带上。”

“郑晋峰!”郑老爷子吼了一声。

郑宥廷看封傲一眼,知道对方是有事找自己,也不愿爷爷和他吵起来,出面道:“爷爷,我过去几天。”郑老爷子闻言,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正要发火,就见孙子给自己打了个眼色。

郑老爷子收起火气,略一想,只是住几天也不碍事。而且,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郑宥廷住在封傲那里,显然是他们郑家需要的一个表态。

一方面郑家长孙对郑家长子的接纳,有利于郑晋峰这些年在集团微弱存在感甚至人人鄙夷的形象的挽回,有利于他作为五区子公司的法人代表出面和维权会谈判第二油田土地使用权的成效。

另一方面,封傲正巧不巧地在那个紧要关头在五区活跃,多少与小周家有些牵扯,郑宥廷这个态度,或许是监察所那边也有需要长子出面解释或接受调查的地方,若是这样,他显然不好插手。

维权会监察所独立于世家之外,郑老爷子作为顶级世家郑家的家主,虽然有推举家中子弟进入监察所的资质,但对于监察所内部的事情所知也有限。就拿这一次五区轰轰烈烈的小周家经济犯罪案来说,他大抵知道监察所用了什么手段,却不知道郑宥廷就是那个卧底——那个让苏家和周家一夜败落的关键人物。

但有郑宥廷在监察所的成员身份,接到监察所指派下这样的任务,是再正常不过了。

老爷子一下子便想到这许多,无奈,只能让郑宥廷随封傲离开。

封傲驾车,一路子却是一句话不说。郑宥廷有些惊讶于他的冷淡,但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两人两处也多是有问才有答,索性也不管封傲莫名其妙的情绪,靠着椅子养神。

房子是江泽找的,以他的品味,这个房子毫不意外的在一区寸土寸金的地段,不同于郑家这样位于安静郊外的世家主宅,这个房子闹中取静,空轨交错,随处可见的高楼。

房子在小区b栋的25层,偌大的阳台有直接连接高空空轨的匝道,浮车可以直接停在这里,或是地下车库。随手将房门钥匙递给郑宥廷,封傲拔了浮车钥匙,绕到车后拿郑宥廷带来的物品行李。

踏进房内,毫不意外地被人圈进怀里。

封傲感觉到怀里的人放松下来,一时要讨伐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把他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郑宥廷正打量封傲的住处,新式的装修,简洁明亮,且不同于郑家主宅完全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家具,这里从落地窗到地板家具全都是最新款的科技产物。

正想着封傲莫测的喜好便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谁伤了你?”

封傲沉声道。

郑宥廷没想到他会发现自己受伤,毕竟已经休养了一个多月,伤势早已好全。他能被监察所的直属医疗所应允出院,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放心,于是道:“我没事。”

“还想瞒我?”封傲危险地看着他,任务结束这么久他也未在人前露面,也正说明他已经疗养了一个月。但他的经脉尚且虚浮不定,之前调养好的身体多处暗伤,可想而知当时受到了怎样的重创!只要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郑宥廷受了这样伤害,封傲周身寒气。

这样的冷意,让人望而生畏,郑宥廷却勾起嘴唇。

他微笑的弧度少见的深邃,如果有心琢磨,会发现他的唇形正是棱角分明的菱形,上翘的弧度十分开朗,只是气质太过清冷,眉眼又时刻透露锐意,以至于让人忽略了这些细节。

“都过去了。”

他越淡然对待,封傲就越介怀,不由阴沉了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说清楚。”

郑宥廷见他坚持,知道糊弄不过,剔除不可说的部分,将当时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