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陛下定不知方才朱雀大街上发生何事,否则哪能擢升他为侍御史。”林明德在侧屈身拱手道。
三皇子嘴唇嗫嚅着,颇感无奈,眸色深深的回首望向皇城,良久喃喃感慨道,“染之下江南前本就是从五品的科考郎中,虽是个临时的差事,可父皇的的确确为他开了先河。纵使被贬江南,染之也将钱塘和江宁的两桩案子办得风生水起。
空置已久的御史大夫既予了沈灏,如此则腾出侍御史的位子。吾早该意会到父皇的深意,日后这御史大夫之位,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这句恃宠而骄,确非妄言。”
今日之局面,三皇子定然不愿见到,可终究与林尽染的争论仅限于如何处置陈若棠,尚有挽回的余地。
只不过,适才孙莲英已将此事明晃晃的摊在自己眼前,仅当是父皇‘过于抬举’,可如今看来,这份恩德当真是耐人寻味,三皇子想到此处,不禁一声喟叹。
“小公爷虽说有过,可侍御史就无过错吗?这般的惩罚,未免重了些,明德委实替小公爷感到不公。”
“明德!”三皇子的语调倏地一沉,负手提醒道,“你虽痴长吾几岁,可莫要当吾是若棠那般好糊弄。与其在这搬口弄舌,不若好生应对九月吏部铨选,莫要像今日这般落人话柄。”
林明德顿觉惶然,连忙屈身拱手道,“明德不敢。殿下教诲定当谨记于心。”
三皇子冷哼一声,遂拂袖离去。
陈若棠与林尽染间的矛盾缘起揽月楼的元瑶姑娘,可若无林明德怂恿他去聆音阁,哪能有后来之事?先前林韦两家相交甚密,林、韦两兄弟同进同出,但听闻自林明德唆使韦晟去一遭揽月楼,上演一出竞价赎身的戏码,而后则有林尽染查出韦俨贪墨案,虽已叶作舟投案伏罪以还御史大夫清白收尾,但众人都心照不宣,究竟是何真相。
林明德惯会借他人之势以全自己目的,韦晟如此,陈若棠亦是如此。三皇子心如明镜,方才那般说辞,显然是要挑唆自己这个皇子与林尽染之间的争斗。双林之间,本有宿怨,只是不知林明德的举动,可有尚书令的授意。
无论如何,且看次日楚帝有无再行处置林尽染之意,但新任的治书侍御史这‘嚣张跋扈’之名已然坐实,可无人敢多言,因其背后不仅仅有上柱国,如今还有陛下撑腰。
“妾身即便身在明园,也已听闻方才大街上的趣事。”
元瑶见房门未关,施施然踏进书房,欠身一礼,随即调侃道,“莫不是仗着上柱国作主,竟有胆当街开罪三皇子?”
“时安适才还说起此事,怕仗得不是父亲的势。可如此乖张之举,当真无碍?”
李时安蹙着秀眉,心中甚是惶然。毕竟当众开罪三皇子,也有损皇室颜面,纵使有不介党争之意,但难保陛下不会秋后算账。
林尽染邀着元瑶坐下,宽慰二女道,“今日这一闹,一来有划清界限之意;二是有震慑宵小之辈,莫要无故招惹,这陈若棠还算有些分量,今后耳根子也能清静些;再者小公爷飞扬跋扈,三皇子既不愿处置,我今日举措算是替皇室挽留颜面;其四,若宠臣未授人以柄,陛下如何能安心?故而,即便今日陈若棠未寻上我,这等乖张之举终究还是要做。”
李时安摇头叹息道,“无怪夫君定要兴这座藏书阁,看来已为日后留有退路。”
适才听闻林尽染当街笞打陈若棠,众目睽睽下开罪三皇子,狂言‘的确恃宠而骄’之时,李时安的心脏不免骤停片刻。可细细想来,他自进长安伊始,一直是沉稳内敛的性子,今日此举定有打算。只是未曾想,还未真正步入朝堂,波云诡谲的形势,已令他早早做足准备。
“今日倒还有件好事。”
元瑶轻声笑道,“夫君可是说擢升治书侍御史一事?早在回府途中,妾身就已听百姓说起。”
林尽染朗声一笑,朝元瑶稍稍抬了抬下颌,笑言道,“此事倒与你有些关系。”
“可是元瑶身份一事已有眉目?”李时安比元瑶更显急迫,抢先问道,“若是如此,时安可着手准备纳妾一事。”
元瑶闻言,呼吸都急促几分,虽未言,可杏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林尽染,希望如李时安方才所说。
“怎纳妾之事,时安比我还急上许多?”
李时安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道,“夫君以为元瑶能这般长久待在林府?既她赎了身,已成良人,且在外又有二夫人之称。夫君若久久未纳元瑶,该令她如何自处?”
虽心中多是不愿与人分享夫君,可下江南前已有约定,这阵子也瞧得出元瑶的真心,当下许她名分是理所应当之事。
元瑶听闻李时安这般说来,心中颇为感动,红着眼,微点螓首以示谢意。
林尽染讪然一笑,细细品茗后说道,“元瑶身份一事,的确有些眉目,可当下还急不得。今日已向陛下求来恩典,准允我等酿酒,毕竟酒得用于制配香水,加之早前江宁时又与富商提到一同共事美酒生意。可当下我已然不便出面,陛下遂将这酿酒的恩典赏予二夫人,故而元瑶的身份还得缓上一阵。”
如此听来倒是喜讯,毕竟已有金口玉言,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可酒当下还是官营之物,早前李时安竭力促成香水官营,其原因就是酒为香水的重要原料之一,这般说来,这香水岂非是林府独有之物?
“既香水生意,自江南时就已由元瑶出面,现下又未入林府,就暂且与我无关,落不下口实。只是往后香水生意中的两成利,得送予陛下。”
元瑶缓缓起身一礼,轻声笑道,“是,一切听从夫君的安排。”
只是李时安坐于一旁,轻咬着上唇,神色黯然,双手交叠在身前,有些不知所措。
元瑶眉眼间瞥到李时安的失落之色,当即心领神会,宽慰道,“时安莫要多思,眼下你与夫君身份特殊,的确不便出面。”
林尽染听元瑶所言,才缓过神来,兴许是李时安自觉未能帮上忙而神伤,当即接过话茬道,“确如元瑶所言。且她所事生意,还有杨湜绾于旁侧相助。可今日之事毕,几位皇子定会想法设法令皇子妃日后与时安多多亲近,这等费神之事并不比元瑶的生意轻松。”
方才与李时安也仅说起陈若棠与圣旨之事,但还未提及他可自由出入文英殿。毕竟谁也未能揣摩楚帝的这层用意。且听来实在骇人听闻些,倒不必徒添忧思。可此事若为两位皇子所知,怕他二人的招揽之意更甚。
李时安秀眉舒展,淡然一笑,道,“只是辛苦元瑶在外奔波,时安也仅能尽些绵力。”
元瑶闻言捂嘴轻笑,打趣道,“时安倒不知妾身每日作甚,只动动嘴皮子罢了,多也是杨湜绾与她的掌柜做事。说起绵力,怕是时安比妾身还出的多些。”
经元瑶这般玩笑,书房中倒真是一番融洽。
伏月炎炎,暑气最盛。还未至辰时,日头已如烈火般炙烤着大地,即便清晨间刚下完一场小雨,地上的水洼早已干涸,路边的树叶无精打采的低垂着,偶有风吹过,也早已为热浪吞噬,几是熏得睁不开眼。
坊间的行人步履匆匆,皆颇为默契地从屋檐下的阴影走过,可即便如此酷热,崇贤坊的藏书阁依旧人满为患。理由无他,就因二皇子与三皇子在此间读书。
自楚帝令两位皇子得了闲暇,就得去藏书阁。他二人若无事,就必会至此小坐。本还算是清静的藏书阁,一时间门庭若市。
若说学子住于聚贤馆周遭的客舍,是为得崔大家青眼;现下每日花上五十文,就是企盼着二位皇子能够赏识,入府做幕僚,好博个前程。
可纵使先前还抱着如此心思,但阅完书架上的一两份手书后,早已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自然仍有‘不轨’之心的学子,妄图一步登天,可终究不敢坐于两位皇子身旁。
旁侧的侍卫持着折扇,扇风降暑,可一旁的学子倒未有这般福分,只手中拿着帕子,时不时地停下,擦拭着额上的大汗,又微躬身子埋头苦书。
彼时门外进来一丰神俊朗的男子,六尺有余,头戴玉冠,一身白衣,手中微微晃着折扇,颇为有礼的轻声问询道,“小兄弟,可还有位置。”
“有。”
藏书阁门口的小厮对其并不陌生,这位公子谦和恭谨,待人有礼,相貌出众,颇有谪仙之姿。一旁紧跟的书童,白皙如玉,文质彬彬,倘若换上公子着装,安能分辨出他仅是个书童?
小厮缓过神来,指着二皇子和三皇子身旁的空位,低声道,“公子今日来的晚些,仅有那两处空位。”
公子顺着小子指得方向看去,先是一怔神,而后缓过神来淡然一笑,转过身去吩咐书童付下百文钱,遂轻手轻脚地走向两位皇子。
但见他收拢折扇,长揖深拜,恭谨且放低语音道,“林明礼拜见二殿下,三殿下。”
二皇子似是未听得林明礼的轻唤,仍在读那本诗集,一时沉迷其中。
三皇子抬起头,颇为惊诧的模样,旋即展颜一笑,邀请道,“是明礼呐,于吾一旁坐下罢。”
“深谢三殿下。”
说罢,林明礼并未从二皇子身后走过,而是从外绕了一圈,坐定于三皇子侧旁。
可林明礼才将将坐下,左手边的学子蹙着眉头,不着痕迹地将椅子往左边一挪,身子和手书皆往左边稍稍一侧,只留个林明礼看得半个身影。
可林明礼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左手扥着长袖,右手背拂过笔挂上的毛笔,挑选出一支,又从怀中摸出一本诗集,甚是爱惜之色。
三皇子自是看在眼中,见林明礼翻开第一页就瞧见‘共勉书’三个字,颇为惊诧道,“明礼竟有这册诗集?可瞧着不像是藏书阁的珍本。”
林明礼眉眼弯弯,甚是恭谦有礼地说道,“藏书阁的规矩,林某省的。除誊本外,珍本概不外借,概不售卖。这册誊本是与崔先生相借誊抄而来,今日不过是想看看藏书阁内可还有此人的诗集。若还未有,只得改日再来。”
说罢,林明礼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页,用手隔着袖子,拿起誊本,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细细抄录诗文,再将心中体会感悟落在纸上。
“公子,清风未寻到新的书籍。”那名叫清风的书童在林明礼的身旁轻声说道。
可话音还未落地,一旁的学子已是面露猪肝色,敢怒却不敢言,只得颇为气愤地踢开椅子,抱着手书誊本快步离开此位。不知因为这书童还是林明礼,如瞧见瘟神一般避之不及。
林明礼并未在意,只微微颔首,示意书童坐下。
可方才的巨大声响,终究是惊醒藏书阁内的其他人。只见学子们抬首间看到这二人,皆纷纷挪了挪位置,又是讪然低下头埋头苦书。
“是林公子呐!适才吾还未曾察觉,倒真是许久未见。”
二皇子阖上手中的诗集,闭上眼眸凝思片刻,稍稍揉捏鼻根的穴位,又温声道,“何时回的长安,怎未听人说起?”
林明礼方想起身行礼,二皇子遂抬抬手令他坐下,可他并未理会,依旧是甚为恭敬的长揖,浅笑道,“蒙二殿下挂念。明礼前阵子在外游历,前几日才到长安。刚拜见完崔先生,听他说起藏书阁,未曾想今日有幸能同时见到二殿下和三殿下。”
林明礼这般区别对待,倒是真令三皇子感到不快,莫不是老二早早就将林明礼收入麾下?可三皇子纵使心中颇为不满,这回倒也学了聪明,未有挂在脸上。
二皇子抬手令身旁的侍卫不必再扇风,遂站起身来,舒展舒展身子,笑言道,“早听闻林公子尊师重道,才思敏捷,颇得崔先生欢喜。来年可有科考的打算?”
林明礼微微摇头,回道,“胞弟已入翰林,前程锦绣。且碍于礼制,明礼委实不便。”
林明礼深谙大体,若是科考高中,总有一日兄弟定得因父亲致仕后,为一份‘京职’争斗不休,与其彼时反目,不若早早放手。与弟弟林明德不同,他早前是以礼仪严谨,顾全大局,博闻强识而闻名长安。
“林公子有心,方才听闻是要寻册书籍,倒不知是哪本?”
“正是,不知二殿下可识得林尽染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