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奇脸色极其难看,但他知道自家长姐的脾性,晓得一时半刻难以和她说通,于是一腔怒火只得对着自己老婆宣泄,“谁让你们跑这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能由得你们撒泼耍赖?还有你,大姐的性子急做事冲动,你也不知道拦着点,还跟着她跑来这里来丢人现眼,是嫌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太松快了吗?!”
钱太太有些委屈,大姑姐是家中娇客又是高嫁,一向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家中婆婆都要让她三分,哪里是她能拦得住的?
但眼下大姑太太就在跟前,还正因自家男人的指桑骂槐弄满脸愤愤不平,她也不好再继续火上添油,只得将满肚子委屈咽下,唯唯诺诺地应声道:“知道了。”
钱文奇自然也知晓家里这些官司,训斥了两句便也懒得再废话,挥着手不耐烦地赶人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没事儿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尽给我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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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钱家那边的压抑紧张的气氛,张怀月与方彦之这边便如春风化雨一般了。
方彦之轻轻揽着张怀月的肩膀,满脸柔情蜜意地轻言安慰。
“快别担心了,总部正封闭集训呢,部里上下所有人都在,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有你又有叔父照顾,谁还能欺负得了我?”方彦之的言下似是意有所指。
“哼,我量他们也不敢!”张怀月配合默契,骄横地瞪了眼紧跟在方彦之身后的郭顺。
此人看似不经意地在他们跟前盘桓走动,但那目光却一刻也不曾放松地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张怀月又不是瞎子,岂能发现不了?
想来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大概率就是方才方彦之与她通电话时,在一旁监视旁听之人了。
方彦之对张怀月的敏锐丝毫不感觉到意外,他温和一笑,拍拍她的手背给她解释,“上头的戒严之令严厉,本不该出来和你们见面,但我们在接待所里头看你们实在着急,各位长官们这才集体与警备队协商了一下,出来和你们讲明情况,不过这是毕竟违规,所以,还须得要有警备队的同僚在旁监管方可。郭秘书这也是尽忠职守,不可无礼。”
只不过,监管之事本该是警备队的职责,与郭顺这个情报处秘书可没有半点关系,因此方彦之这话看似解释,嘲讽之意却不言自明。
见张怀月目光冷厉,郭顺忙露出一脸憨笑,假装没有听懂。
张怀月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转向方彦之的时又立刻化为一脸心疼之色,“这什么了不得的集训任务,还要关在部里连家都不能回?本来一天天奔上忙下的,人都瘦了一大圈,这下更是吃不好住不好,还不知道要怎么遭罪呢?实在不成,这活我们就不干了,回头我去求求叔父,给你调到管财政的衙门去,钱多事还少,省得在这尽受罪了!”
方彦之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无奈神情,赶忙拉着她又是哄又是劝,“快别麻烦叔父了,我这不好好的吗,哪里就遭罪了?我只担心你,这两天我不能回去,你一个人在家可得注意门窗,出入小心……”
见这对小夫妻开始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似是完全把眼下乱局抛诸脑后一般,郭顺实在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小心地提醒道:“方科长,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说正事吧。把事情交代完,也好让嫂夫人早些回去休息不是?”
张怀月却完全把此人当做空气,像是根本没听到有人说话似的,继续絮絮不停地交代,“接待所的条件肯定不如家里,夜里天凉,你注意添衣添被。我给你带了家里的睡袍和干净的里衣,能让你睡得好些,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跟我说,回头我给你送……”
还是方彦之轻咳了几声,又连喊了两遍“念辰”,这才打住了张怀月接下去的话头,算是给了郭顺留了点面子。
张怀月再次冷哼一声,也明白在这些汉奸特务们的地盘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这才拉着方彦之满脸担忧地道别。
其他警备队特务虽没有郭顺那般地紧迫盯人,但却也多有催促,于是在一众特务的压迫环视之下,众女眷也只得依依不舍地与自家男人告别,纷纷登上了返回的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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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彦之双手插兜,望着张怀月与众人一同离去的背影,脸上还挂着清浅的笑意。然而眉弓阴影下的眸光深邃无波,让人无从探知他此刻心中的所思所想。
郭顺和巡察卫队步步紧逼,全程紧迫盯人,别说是传递什么密信,就是想和张怀月多说一句话都不可得,他自然根本无法将行动处有重大联合行动的消息通报给张怀月。
然而此刻的方彦之却未曾流露出分毫焦虑之色,依旧是一派的风轻云淡,潇洒自在。
从钱文奇言语中探得的情况来看,特工总部的戒严令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的森严。然而,仔细回想,从他被召回特工总部后,得到行动处有重大行动的情报,并且顺利联络上张怀月的这整个过程都异常的简单,就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切便水到渠成地顺利完成了。
然而,就是这般过于顺利的过程,却让他生出了些许莫名的不安。
即便他已再三确认自己绝没有留下丝毫破绽,然而却仍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叫他下意识地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他在电话里暗示张怀月过来特工总部,本就并未存有让她传递消息的心思,因此整个过程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出格之处。
他们位于马斯南路的住所附近,常年都设有秘密岗哨,会由山鹰小组的成员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值守。
初到上沪时,他便为山鹰小组所有成员制定了严格的纪律规定。潜伏上沪期间,小组每一个成员任务外出时都必须将出行的目的地,时间,行程全都一一报备并严格遵守,且还须专人记录核对,尤其是他和几名有长期任务在身的组员,更是每一个都必须按照报备行程严格执行。
一旦确认有哪个成员突发失联超过一小时以上,其他小组成员就必须迅速转移蛰伏,并立即知会所有上下游潜伏人员紧急避险。
而这一切严苛规定,便都是为了保障在整个潜伏任务的执行期间,无论哪位组员失密被捕,其余成员都能安然脱身,尽可能减少组织损失。
因此,此刻正在岗哨值守的组员见他在预定时间内迟迟不归,必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情况。
而他辗转通知张怀月前往特工总部,这种不同寻常行动轨迹,也必定会让小组值守人员立刻察觉情况不对,迅速组织撤离。而且以方彦之的保密级别,一旦他失手被擒,山鹰小组还须要以最快速度通知所有方彦之掌握的上沪特工人员一并撤离。
如此一来,即使他与张怀月没有传递出任何信息,此刻的山鹰小组和其他同袍战友想必也应该都已经转移至了连他都掌握不了的安全地点。
方彦之最后望了一眼张怀月消失的方向,这才转身与众人一同缓缓步入特工总部那扇高大的钢铁之门。他脸上清浅的笑意依然不减,然而目光中却多了一丝释怀安然。
行动处的联合行动一旦受挫,他必将第一时间遭到怀疑,稍有不慎便要身陷囹圄。
郭忠全叔侄或许是想用他违反军纪一事拿捏打压他,但却根本料想不到他会真的利用这个机会传递消息,破坏特工总部的行动。
当初,他奉命改名换姓潜入日伪政府,所行所为便是为了能够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传递出关键信息,为抗日大业奉献一份力量。为此,他早已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因此对自己的性命安危并不挂心。
唯一担忧的是,会将张怀月也一并牵扯进来。
因此他早已下定决心,一旦失事被捕,便会一口咬定当初他是别有目的地蓄意勾引张怀月,张怀月只是他秘密行事的挡箭牌,对他暗中所行之事一无所知。
而有张先志这个叔父在,为保自己的前程不受影响,张先志必定会想方设法把张怀月从此事中摘除。如此一来,至少也能保住张怀月的性命。
只是他却没料想到,张怀月行事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机敏谨慎。
先是不知以用何种手段招来了众多特务家眷齐聚在特工总部门前闹事,扰乱警备队的视线。随即又在两人见上面后,极为默契地与他一唱一和,全程没有露出丝毫言语或行动异样,极大的缓解了他们二人身上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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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月坐上租来的豪华汽车,逐渐远离特工总部的范围后。她的脸上立刻一扫方才的骄横张狂,露出了沉思之色。
沉默着思索了一阵子,她忽然对前头的白俄司机吩咐道:“去莱格里斯路48号。”
方彦之刚刚在与她见面交谈时,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暗示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说,这或许说明了,有什么不确定的危险在阻止他。而那个一直紧跟他左右看管监视的郭顺,很可能就是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只是,不论是从方彦之的肢体语言还是神情目光中,她却没有看出一星半点急切和紧迫,甚至连些许不自然的神态也没有,也就是说,方彦之认为只要两人只要这样见上一面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回想起方彦之在家中时,偶尔会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不明地方,以及偶尔在言语中透露的有关监察暗哨之事,张怀月已大概能猜出方彦之联络她的真正目的了。
只是,今日这场喧闹的源头便是从方彦之打出的那通电话开始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人。因此,一旦特工总部内部消息走漏,导致其行动失败。今日所有来过特工总部的外人都将招致怀疑,而初来乍到且第一个与外界进行联系的方彦之则必定首当其冲。
张怀月不知道方彦之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又要如何摆脱自身的嫌疑,但她还是决定多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