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主楼的灯光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花园里的零星夜灯散发着幽暗的微光,想来习惯晚睡的公馆主人们此刻已彻底进入了深眠。
张怀月站在黑暗里默数着时间,观察着又一队巡视的护院穿过花园门洞,走过南苑花园。
她安静地贴靠在种植于墙根下的芭蕉树阴影里,暗色的衣服让她整个人都悄然溶入了夜色,即便仔细观察,也根本分辨不出就在不足十步的距离里还暗藏了一道人影。
屏息凝气地等待两个护院从眼前走过,提在两人手里的手电筒的光芒彻底的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后,黑色人影立即从阴影里闪身而出,三两步奔至一株生长在花园围墙边的高大榆树下。
张怀月抬头确认了一下围墙的高度,深吸口气,将手中早就备好的一只用皂色麻布卷着的棉枕用力朝高墙上抛去。
棉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院墙上用以防盗的铁丝网上。张怀月松了口气,再不做迟疑,动作利落地攀着粗壮的树干三两下便爬上了高处的树杈。这株榆树生得高大,因着南苑小花园少有主人家到访,懈怠的园丁未能及时清理的枝杈已然越过了高墙,倒是正好方便了张怀月。攀着树干看了眼院墙后幽暗空寂的小巷,确定四周无人,张怀月眯了眯眼,用力一蹬树身,动作迅捷地踩过棉枕纵身一跃,随即便消失在了高墙之上。
*
张公馆的地形地貌和巡防规律张怀月早已经烂熟于心,南苑花园是公馆里头面积最小植被也最茂盛的一个园子,因此不仅便于隐匿身形躲避护院巡视,高大的植株也利于攀越高墙。因此,若想不惊动任何人地出入张公馆,从南苑花园离开便是最佳的路径选择。
张怀月从上半夜开始便一直藏在客房的窗帘后仔细地观摩地形,并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环境,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躲过护院翻墙离开的全过程。虽是已做足了一切准备,但在还未实施前,心中仍旧吊着一口气,生怕会有什么突发情况打乱计划。
所幸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
相较当年逃离春陵老家时的慌乱笨拙,此时的她早已非当初的吴下阿蒙,近三年多坚持不懈的体能训练,不仅让她的身手越加灵敏,心态也变得更加沉着冷静,一路潜逃出来,都没有出现什么失误。
从近三米的高墙上一跃而下,张怀月靠着快速曲腿下蹲缓解了落地时的震颤和动静。随机立刻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动静,眼见四下无人,又贴靠在墙壁上仔细聆听,确定高墙内也没有异常动静传出,头顶皂色的棉枕也被榆树浓密的枝叶遮掩得严严实实,她于是不敢再耽误,赶紧趁着深浓夜色的遮掩快步离去。
*
自从方彦之辗转传递出特工总部即将有一场重大行动的消息以后,张怀月第一时间便想到要尽快向组织汇报这个消息。
在上沪城里,除了军统的秘密情报站点以外,还有着数之不清的地下抗日工作者们。特工总部每一次的重大行动,都意味着一场浩大的腥风血雨,以及无数无辜生命的逝去。所以,为了避免再有更多的同袍战友因此受害,张怀月必须要赶在特工总部行动前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只是她在戒严期间接触过特工总部内部的人,方彦之又明显正在被情报处处长郭忠全有意针对,因此她与方彦之的住所以及家中电话线路十有八九会被人严密盯梢,因此若她想联络上钱焕开还不暴露身份,就必须要打乱监视者的步调。
而相较之下,张先志的住处位于公共租界最知名的老牌富人区,建筑和地形宽广复杂,加之守备森严,家中豢养的家丁仆从多不胜数,想在此处的监视盯梢难度非同一般。而且张先志作为军中实权派宿将,特工总部的特务想来也没有那个胆量敢轻易上门招惹。
因此,张怀月今日找借口在张公馆留宿,必定会让那些暗中窥探的特务们措手不及。而只要张怀月行事足够小心,从张公馆脱身离开虽看起来更加麻烦和危险,实则反而是更加安全的选择。
————————
一路脚步匆匆地离开莱格里斯路幽静富丽的住宅区,随之便一脚踏入了公共租界霓虹闪烁灯火酒绿的繁华街市中。
张怀月抬手压了压头顶毡帽的帽檐,又将领巾再拉高一点遮住面容,再次加快脚步穿梭过零零散散夜归的红尘男女,以及诸多摇摇摆摆的酒鬼醉汉。
她与钱焕开除了馨馨美发室这个固定联络点外,原也还有几个紧急联络方式。然而眼下的消息十万火急,她不可能等到第二日白天再送出消息,因此只能冒险亲自走这一趟。好在钱焕开如今的住所距离公共租界的莱格里斯路并不算远,若是加快脚程,一个小时之内打个来回不成问题,正好能赶在张公馆晨间服务的仆佣起床前赶回来。
只是这条路程却需要穿过公共租界最为繁华热闹的闹市区,即便此刻已是夜色最为深沉的凌晨时分,上沪街头穿行的人流依旧不少。张怀月步履匆忙地低头赶路,好几次都与来不及躲避的行人擦身而过,因此一路颇为忐忑,总担心会叫哪个有心人记住了形貌。
直至终于穿过闹市区,远离了不夜城的繁华颓靡,走进狭窄的的民宅社区,踏上深不见底幽黑的街巷时,张怀月反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拢了拢衣领,没有片刻耽搁地继续地大步而行。幽深狭长的巷道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仅余她一人的细微脚步声被无限地放大,让她的心弦始终紧绷不得放松。
张怀月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幽暗夜色中层叠的黑色瓦檐似乎看不到尽头。但张怀月知晓,钱焕开的住所距离此处应该已经不远。
然而,还没等她心头涌起喜悦,却忽听转角窄巷传来几声噼啪作响的急促脚步声,像是正有人在互相追逐奔跑。
张怀月眉头一皱,心中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从转角街巷里奔逃出来,与猝不及防的张怀月正好撞了个对脸。当前一人年纪稍轻,满面仓皇,前胸衣襟以及脸上还带着斑斑血迹。而紧随其后之人则面有风霜,手里持着一柄刀锋雪亮的利刃,满脸狰狞仇恨,拼着命伸手想去抓住前头之人,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之手刃当场。
这真是最糟糕不过的突发情况。
张怀月当下只觉得头皮发紧,赶紧一个闪身紧紧贴靠在远离二人的墙壁上,尽量减少存在感。此刻的她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多管闲事,只期望这两人能忽视掉自己的存在,尽快离开。
然而事与愿违。
或许是过于惊慌,又或许已是走投无路,当前那人见寂静无人的街巷中有个行人忽然出现,立即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对方是否想插手闲事,也完全忽视了张怀月只有孤身一人,还是个一看就单薄的瘦弱体型。
立刻眼睛发亮地拼命朝着张怀月的方向奔逃而来,一面还嘶声大喊着,“救,救命!救救我,这人想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