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时,云月无悔正带着府中的婢子仆从们,嘀嘀咕咕地站在院内不知围观着什么。
我松开被魏冉牵着的手,偷偷摸摸地靠近后,哇的一声吓得他们二人差点蹦起来。
“姑娘,您吓死奴婢了。”云月惊魂不定地拍着胸口,无悔则皱眉嘟起了小嘴儿。
“哈哈哈哈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绕开他们向里望去,却看见了十二台被摆放地整整齐齐的杉木雕花箱。
“国相万安,夫人万安。”府中仆从们齐齐行礼。
“退下吧。”魏冉在我身后开口。
围得水泄不通的婢子仆从们退去后,我方才走近掀开了箱盖。
“天哪!”我惊呆在原地:“怎么全是金银珠宝!”
“姑娘,您和侯爷早间离府没多久,武安君便命人送来了这些,说是补给您的嫁妆。”云月伏在我耳边轻轻低语,探头探脑地打量着魏冉的神色。
“啊?他来真的啊?”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心虚地看向了身旁的醋罐子:“我以为叔白开玩笑呢。”
“这算得上是叔白全部身家了。”魏冉斜睨我一眼:“他对你倒还真是舍得。”
我缩了缩脖子,清楚这厮、这是又掉进了醋缸里,连忙安抚道:“昨日不都讲清楚了嘛,这是兄长的好意。”
“哼。”他不悦地转过头,抱起了胳膊。
“哎呀阿冉~我知道这于礼不合,等过段时日,这些都是要还给叔白的,我哪能真好意思收他这样多的嫁妆呢。”我环着他的臂弯轻轻晃着,像哄孩子似地哄着他。
“知道就好。”他再度睨我一眼:“为夫的身家,已足够你挥霍了。”
“是是是,我只霍霍阿冉~”我谄媚地对他笑着,这厮闻言也终于展露了笑脸。
真是个傲娇的小公主呢,我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是得归还于武安君。”无悔听着我们的谈论,摇头晃脑地接着话:“否则国相娶妻却掏空武安君家当的言论若是传了出去,咱们侯府里的人,还怎么出门。”
魏冉刚柔和下来的面色,瞬间又紧绷了起来,闭眼吸了两口气后,长腿一迈向屋中走去。
“你个小屁孩儿话怎么那么多呢!”我弹了无悔一个脑瓜蹦儿,将他与云月扔在身后,赶忙向魏冉追去。
“又生气啦?”进屋后,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榻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却抓着我的手指咬了一口,轻轻的、痒痒的,戏弄得我笑出声来。
“好阿冉~你就别不高兴了~”我环住他的脖颈撒起了娇:“这些嫁妆虽然是叔白以我的名义送的,但都是为了给咱们俩撑场子啊。”
我柔声哄着他:“你难道连自己兄弟的醋也要吃吗?”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我,随后欺身将我压倒在榻上,埋首在我颈间闷闷说道:“你是我一个人的。”
“我当然是夫君一个人的。”我笑着拍他,宠溺地回道。
“再唤一次。”伏在我身上的人如是说道,呼着温软的气息啃舐着我的耳垂。
一阵酥麻将我包围,我颤着声听话地唤他:“夫君…”
沐浴完后天色已暗。
宫中传了信说大王急召国相商谈要事,魏冉匆匆离开后,我便一个人窝在屋中,就着烛火练起了字。
“姑娘,灯火昏暗恐伤了眼,还是别写了吧。”云月叩了叩门,端着一方托盘走了进来。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扬起笑容,笔下不停。
“姑娘~”云月放下托盘,拿过我手中的竹笔:“您今日奔走了一整天,就歇下吧。”
“快尝尝这百花蜜,奴婢特意为您做的,熬了好几个时辰呢。”云月搀扶着我坐下,将托盘中的碗碟递到我手上,眨着大眼睛,满脸期许地望着我。
“好好好,我尝尝。”我拿起汤匙舀了两勺喂进口中:“好喝的很呢,又鲜又甜,不愧是云月的手艺。”
“真的吗?”云月欣喜地看着我:“姑娘若是喜欢的话,那奴婢日日都熬给姑娘喝,姑娘可务必要将这碗碟中的尽数饮尽才好。”
“刚用了晚膳,怕是饮不尽呢…”我不禁为难地说道,毕竟吃太撑了也不好。
“要饮尽的。”云月有些倔犟:“百花蜜最是滋阴润气,侯爷老是折腾姑娘…”
“总之,姑娘一定要用完才行。”云月烧红了脸。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既尴尬又不忍辜负这丫头的一番心意,于是咕嘟咕嘟地就将碗喝了个底朝天。
“饮完了。”我笑着将空碗朝云月晃了晃。
“饮完就好。”云月微怔了一瞬,大概是被我的牛饮惊到了,随后接过我手中的碗碟:“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姑娘早些就寝。”
“好。”我温和地冲她点点头:“你也快去歇歇吧。”
“是。”云月屈膝行了一礼,将房门替我掩上了。
久等魏冉未归,我便只好熄了灯睡下,至夜间子时三刻时,一道身影才带着熟悉的气息将我搂进怀中。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转身将手环上他的腰,迷迷糊糊地呓语着。
“国事商谈的晚了些。”他轻声答着我:“媛儿快睡、快睡…”
在他的哄睡下,本就迷离的我很快就再度沉睡过去。
清晨的阳光倾洒在面上时,我的榻边又没了人影。问了云月才知,不过卯时,魏冉就又进宫了。
我心下泛起了嘀咕,往日都是辰时才上朝,且从未有过夜间急召,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日的他同样到了半夜才回来,我不安极了,本也没怎么睡着,一听见推门的声音,便立即起身飞扑到了他怀里。
“怎么了?”他低下头来瞧我:“为何还没睡?”
“你这两日早出晚归的,朝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并无大事。”他将我打横抱起塞入床榻:“这般晚了还不睡,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不回来,我如何睡得安心。”我抓着他衣袖不撒手。
“是为夫不好,总让你担心。”魏冉俯下身来拥着我:“可是媛儿,你千万不要过多操心,因为不管发生任何事,为夫都会站在你身前。”
“我不要你站在我身前,我要与你肩并肩。”我急急搂住他:“我要你好好的。”
“我们当然会好好的。”他哑然失笑,在我鼻尖落下一吻:“我们还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嗯!”我重重地点头,安静地伏在他怀中。
又是一场大雪簌簌落下,寒风呼啸的冬季终于来了。整座咸阳城都裹在素白的厚雪里,干净的一尘不染。
然而这素白之下,却隐藏着汹涌的血色。
自从上次骊山行宫一别后,太后便封锁了长乐宫,不进不出不见人,也不再过问政事。
魏冉几番请见,都被置若罔闻,就连大王和王后,都已月余未再见过她的面,是以长乐宫中的情况,任何人都无从得知。
可这日傍晚宫中却传来消息,太后病危。
我和魏冉匆忙赶至长乐宫时,只听得内中哭声一片。
虚浮着脚步行至太后寝宫时,我们被太后的贴身侍女景姑姑拦在了殿外,一同被拦着的,还有落寞的阿稷和满阶的王室宗亲。
阿稷沉痛的面色向着我们二人扫来,却未置一词。
“姑姑,阿姊如何了?”魏冉急切地问着,不管不顾地想推开寝宫的大门。
“国相留步。”景姑姑上前一步,阻拦着魏冉:“太后有令,唯有她所唤之人,才可进入殿中。”
“此刻,王后正在内间与太后叙话,还请国相耐心等候。”景姑姑不急不徐地说着,颇有一番气度。
“是。”魏冉闻言,渐渐冷静下来。
牵着我的手指尖泛白微微颤抖,我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窒息的悲悯,我的阿冉是那样细致多思之人,若太后真发生了什么不测,他该会自责愧疚到何种地步!
不要!不要!不要!我默默地向上苍祈祷着,荆家众人已是让他日日抱罪怀瑕,千万不要再夺走他唯一的姐姐、让他夜夜难安了!
我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企图给他一些力量,然而他苍白的面色却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吱啦。”寝宫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郁的药草之气从昏暗的内间飘来,叶阳红着双眼从殿中徐徐走出,魏冉和阿稷几乎同时上前想向殿内而去。
“太后有令,命国相夫人觐见。”景姑姑伸手挡住他们二人,向着我看来。
我困惑地抬起了头,太后竟要见我?
身旁的人不无失落,轻轻松开我的手,无措地向我点了点头。
“阿冉…”他像犯错的孩子般备受冷落,我唤了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媛儿,先替我去见见阿姊吧。”他强挤一丝笑容,却比不笑更为苦涩。
“好。”我答他,起身向着内间走去,经过叶阳时,微微伏了伏身点头致意。
空旷的寝殿内门窗紧闭,艾草的烟雾缭绕在雕花梨木榻上的人身边,她已不复从前的雍容华贵之态,灰白的脸上,那双精明的眼早已失去光亮。
“臣妇参见太后,太后万安。”我叩首在冰凉的地板上,即便她对我从未有过和颜悦色,一股悲凉之感也油然而生。
“起来吧,上前来。”她对我挥了挥手,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我疾步行至榻边,跪坐在她身前。
“早知会有今日,哀家当初或许真的应该杀了你。”太后无奈地长叹着:“无论他们二人如何阻拦,也好过此时的至亲离乱。”
我默默垂首:“太后明慧,臣妇难辞其咎。”
“明慧。”太后不禁苦笑:“正是这自以为是的明慧,才致使他甥舅二人到了如今的地步,而哀家,也为这明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若是顺了大王的心意,让你入了他的后宫,或许,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往日之事不可追,臣妇如今心中,唯阿冉一人耳。”我再度叩首。
“可哀家的儿子,哀家自己清楚,他就如同他的父王一般直情径行、专守己成。”太后闭了眼,一字一句敲入我心中:“你终将会害得阿冉一无所有。”
“请太后明见。”我仓皇着重重磕在地上:“请太后救救阿冉!”
“你不必惶恐,哀家若真的杀了你,阿冉只怕是也活不下去了,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从太后口中溢出。
她平复了好一阵儿,才接着低声轻语:“母亲去时,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吐着满口的鲜血,叮嘱着我要照拂好幼弟。”
“可那时我才十五岁,很快便被威后塞到了这遥远的大秦,将那尚在襁褓中小小的幼弟、一个人扔在了郢都。”
“我是万分内疚与悔恨啊,实在有负亡母所托,辗转反侧打听到他的消息时,他都已经十二岁了。”
“第一次见他时,他又黑又瘦又小,简直快要将我的心揪碎,可那样小小的人儿,却心疼着阿姊受苦、毅然决然地选择投身军营,想要为我们母子争一份前程。”
“呵…”说到这儿,太后欣慰地笑了:“他也确实做到了。”
“可哀家的亲弟弟与亲儿子,却联手将哀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泪水从她浑浊的眼中流出:“哀家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们!”
我心中一惊,痛苦着凄凄哀求于她:“太后,求您见他一面吧!他日日惦念的、都是您的宽宥啊!”
“不必多说,哀家绝不见他们二人。”太后长出一口气,颤抖着手从枕下抽出一卷书帛递给了我。
我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这是哀家作为阿姊,能替他做的最后一次筹谋。”太后闭了眼:“你定要悄悄拾捡好,以备着来日不时之需。”
“是。”我看着手中绣着密密金线的书帛,知道在太后的心中,魏冉一直都是她疼惜的幼弟。
“出去吧。”她的声音已然气若游丝。
“国相夫人请。”景姑姑示意着我。
我将书帛藏进宽大的衣袖间,方一走出殿外,便看见了魏冉和阿稷焦躁不安的脸。
“恭送太后殡天!”
阵阵高呼从我身后的寝殿里传来。
喧喧嚷嚷的哭喊陆续在这宫墙中四起,碎雪伴着夜色飘零,我与他隔着人群两两对望,我知道,他的心已寸寸破裂。
而他身旁,阿稷不甘的目光,正死死将我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