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雅乃是辛光年的父亲,子肖父不足奇,但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生着一张中年人面孔,气色红润,除了那几根白头发,半点不显年纪,就不得不叫余舒纳罕了。
辛雅和辛光年相同样貌,行事做派却和那个奸商相去甚远,余舒身为小辈,上前见礼,他和和气气地拱手还礼,请她入座,掌中把玩着一对虎头核桃,一面让侍从看茶,一面和蔼地与她说话:
“今日邀你来家做客,一则是要谢你上一回救了菲菲,一则老夫心中好奇,早想见一见传闻的女算子,看看是什么样的灵秀人物,如今一见,确是名副其实了。”
话是好话,可一听就是虚夸,余舒也会说便宜话:
“左判大人谬赞了,是晚辈失礼,几次登门,本该早来拜见,我这厢请罪了。”
辛雅怎么会怪她,说是余舒没来拜见,可这之前她就是来了,他也得有闲工夫见她。
今天这一面,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各自打着主意,说没几句话,就连称呼都随口换去,辛雅唤一声“莲房姑娘”,余舒就叫一句“辛老爷”。
不一会儿,辛雅就寻由头将作陪的辛六支出去:
“听说你一大早就开始布置酒菜了,先去后院瞧瞧,待会儿留人午饭,切莫怠慢了。”
辛六没多想,就出去了。
茶厅里只剩辛雅和余舒,侍婢更换了茶果,都默默退到门外。
余舒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正事来了,果然,辛雅笑眯眯看着她,开了腔:
“听菲菲说。你进京不到一年?曾是江南义阳人士。”
“是,”余舒随口道:“去岁为大衍赴京,因缘际会,得以安家。”
辛雅点点头,略有感慨道:“今非昔比,当初你是一个白身易客,现在却是人人称羡的女算子,想当年,老夫也不过是世家一房庶子,后来......”
辛雅回忆了几句当年。余舒听了个开头,就猜到了这是一个庶子奋斗的励志故事,照理来说。这样的话题很容易勾起寒门士子的共鸣,但余舒这人心眼多的像鬼,岂会被他轻易打动。
等到辛雅讲完了自己,又将目光投放在余舒身上,道:
“老夫年轻的时候吃过苦头。所以很乐意提拔你们这样心怀大志的年轻人,我辛家在十二府世家之中排行不是最顶,但在外的名声却是有口皆碑,每年大衍放榜,各科各业的易师,不少人自愿投拜在我门下供事。时至今日,有一部分已经得了前程。”
辛雅笑笑,不无得意道:“我们辛家的大易馆。在安陵客人最广,上至王公贵胄,下及武夫书生,每日求卜之事,可以载满一册。馆中有三位年高资深的大易师坐镇,那些初出茅庐的易师。在我大易馆供事,一个月所学之事,不会比在太史书苑受教的少,相反,更有一份便利,酬劳也颇丰。”
余舒听到这里,大概是听出了辛雅今日找她前来的用意,无非是想要她去辛日重光大易馆坐堂,便是她早就打算拒绝,此时也不免有些意动了。
酬劳之类,她不在乎,但能接触到更多的疑难卜问,同有经验的大易师交流学问,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的祸时法则研究至今,已经有了补足之法,缺少的只是时间,这是她的立身之本,各种妙用,毋庸多说。
这是她在易学一途上的一个突破,却也提醒着她,她将要面临的瓶颈——祸时法则完整之后,她下一步要研习什么。
从景尘那里得来的《浑天卜录》是一部占星奇书,然而没有景尘从旁指导,她很难在这上头精进。
至于其它——晴雨法则、风水杂学,这些都是小技,而相面、相字,她初窥门径,就连半吊子都谈不上。
这样一细想,除了祸时法则,她就再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本领了。
当然,六爻术是不亚于《浑天卜录》的奇学,奈何她天资根骨极差,不能领会深通,当初青铮道人教会他,也只是为了让她自问自卜,补她八字的。
不然,这绝对是一项利器。
六爻六篇纲领,上卜天灾,下问国事,即便是有五成的准头,也能让她做梦都笑醒了。
就在余舒暗暗自省之时,辛雅总算言归正传:
“老夫知道你至今没有同这京城哪一府世家交好,只在一座酒楼挂名,管理些账务,但听我一言劝说,学易之人,最忌荒废才能,长此以往,无益于名声,况且你身怀奇才,何不在京城寻一处易馆作为下落。”
余舒想了想,苦笑道:
“我不是没有想过到易馆里供事,不瞒您说,我学成之前,初入京城就曾在城南街坊上摆摊给人算命,谋些盘缠,只是后来考过了大衍,初出茅庐,便得罪了算子贤师韩闻广老前辈,想来多家易馆都碍于此故,竟无一家来寻我。”
辛雅眼光一闪,自然而然地把话提了出来:
“此事我也有耳闻,倒是前一阵子我忙于公务,未能发请,莲房姑娘若是愿意,大可以到我辛日重光大易馆,必保你一席之位。”
辛雅这算盘敲的响亮,余舒这样一个白身出第的易师,一朝进了她辛家大易馆,外人看来,就成了他辛家的门人,盖上这个戳,就是她不做事,也能凭借她的断死奇术,让世家名望更上一层楼。
往后任谁提起断死奇术,找的不是女算子,就是他辛家大易馆了,来往所求,诸多好处。
相比较,韩闻广是不是会介意,就不值一提了。
辛雅想得到,余舒也不是傻子,听他邀请,面上犹豫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
“多谢辛老爷好意,可我现在太史书苑修学,心无旁骛。”
辛雅笑了,换了右手握住那对核桃,抬了抬袖口,朝她比出一根手指:
“莲房姑娘若肯到我大易馆来,老夫能许你一样天大的好处,你不妨听听。”
看他胸有成竹,余舒不免好奇,他有什么利诱。
辛雅起身,指着帘后,道:“还请移步,随我入内。”
余舒迟疑了一下,便跟上了。
这茶厅偏室,不比外面明亮,两面窗沿紧闭,只从窗纱透入光亮,屋中摆着一张圆桌,有两把交椅,但余舒一眼最先看到的,却是桌子上那一样用白色兽皮蒙住的东西,不知何物,但想必是辛雅所许的“好处”了。
“请坐。”
辛雅步至桌边,等余舒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才揭开那一块白色兽皮,露出一座精致小巧的青铜香炉。
这一只香炉,一手大小,高有七寸,三足两耳,上下两层,铸得口圆肚胖,观之可爱,再加色泽明绿,不像是焚香之物,倒像是拿来收藏的。
辛雅不急显露,将手里的虎头核桃放在一旁,解下随身的香囊,打开口朝着那小青炉里一倒,便滚出一颗钱币大小的镂空金丝球,落在炉底。
余舒仔细瞧着,那球里含着什么东西,疑是香料。
辛雅取了火折,将小青炉底下一层点燃了,看到火星,余舒才发现那下面一层存有两块细细的青炭。
做完这些,辛雅才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任那小青炉焚点,拿起核桃转了两圈,出声道:
“老夫冒昧相问,莲房姑娘除了那断死奇术,是否还学过六爻真章。”
余舒神情一动,抬头看他。
她会六爻卜术,从未大肆宣扬,就连辛六都不知道她有这一手,这辛雅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不必看我,老夫与前任司天监右判纪怀山乃是同僚,他入狱之后,家人曾经找我说情,我从其子口中听闻,你同纪家那一位秀元小姐,拜过同一位师父,传授你二人六爻真章,只是因为纪小姐进京求学,耽搁了一半,你却尽得真传。”
辛雅讲明了这一段过往,隐去了纪家人许诺他只要纪怀山平安无事,就以六爻真章交换那一处。
余舒听得是啼笑皆非。
青铮道人统共就收过俩徒弟,一个是她这坑爹的狗屎命,一个料想是那天资纵横的云华易子,纪家威逼利诱从她这儿讹去了一篇六爻总纲,纪星璇囫囵学了,就敢名正言顺地到处去说,真是无耻之极。
“那是纪家人的说法,我是拜过一位高人为师,但我师父迄今只收过两名弟子,不算我这个不成器的,上一回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至于纪小姐在哪里拜的师,那我就不清楚了。”
余舒并不仔细解释,只叫辛雅知道她和纪星璇那幺蛾子不是同门就好。
辛雅点点头,看是更愿意相信余舒,他没有再追问此事,而是话锋一转,重回到余舒身上——
“老夫精通相面之术,惯会看人,莲房姑娘不要介意,依我眼光,你人是聪敏,但在根骨资质上,却天生差了一截,若非勤恳,也难有今日。只不过,那六爻真章,书料上有载,乃是得天独厚的一门奇术,如没有绝佳的资质,难以成卦,算算皆空。若老夫猜的不错,你虽是学了这六爻术,却无能卜算他事,最多算一算自己吧。”
“......”余舒被他一针见血的说中了底细,一时无言,这是她生平一件憾事,无力反驳。
辛雅观她神情,面露笑容,手中的文玩捏了个响儿——
“要我说,有法儿能让你用全这六爻之术,不限于天资,你愿否与老夫做个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