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子时。
金色幔帐内,胤帝喝下汤药,终于睡去。一抹又一抹玄黄神气和元鼎皇气交织,在他体内轮回循环,仿佛一只慈航之手,推着他走完生命的一程又一程。
猝然间,胤帝的额间被抽离一道道玄黄神气,穿透宫墙飞走。梦境中的他,置身于一处幽暗泥沼中,绯红盈天,死神的呓语无孔不入。
他乍然惊醒,睁开不久于人世的老眼,咳嗽数声,汤药带着残血一并吐了出来。在初醒的光影中,他只窥见一圈又一圈的金色光斑。
一旁的近侍章灵玉赶忙上前来扶起胤帝,“胤帝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才睡下一刻钟,便咳嗽醒来,老奴这就召太医来。”说罢,他转身一撇拂尘,欲要唤来太医。
胤帝拉住他,心知大限将至,不愿在将最后的命数交给那群不济事的庸医玩弄。
章灵玉轻声唤着:“胤帝......”
胤帝注视着他,蓦然问出:“灵玉,你跟在本帝身边多久了?”
章灵玉记得很清楚:“十六个年头了。老奴初为太监总管时五十岁,现在已经六十有六矣。”
胤帝笑了笑,“都这么久了。”两人初见,恍如昨日。但章灵玉只是一个灵脉未开的凡人,这十六年熬掉了他的大半晚年。
胤帝越发的神采奕奕,闲话宫中家常,竟不似个半身就木的老头子。两个深宫大院中的迟暮老人,在金色幔帐边对视,述说着各自的不易与乐趣。
章灵玉跟在胤帝日久,耳聪目明,一眼就看出这位老主子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他心头沉重,笑不起来。
胤帝难得一次这么开怀,他说干了唾沫,突然郑重问道:“灵玉,你觉得本帝走后,谁可以担当起国之重任?”
章灵玉听了个猝不及防,哆嗦了下,就像个初入深宫而慌不择路的孩子。他虽吹了些耳边风,但哪敢直议朝政,只说:“胤帝会好起来的,您与白皇的櫜弓合约永不会废止。”
近千年前,胤帝与白皇在一场旷日久战后,两方思及兵戈导致万数民众流离失所,非白刃之旨,于是在玦城签下櫜弓合约,意寓两朝在二帝在位之时,櫜弓卧鼓,不生战事。
但若是胤帝殂落,这项合约也就失效了,白皇指不定会磨利韬中的戈,舒开卷起的甲,张大櫜下的弓,重擂久卧的鼓,发动正面战争。届时无人抵抗,元鼎神朝危在旦夕。
“櫜弓合约......”胤帝已经断了些记忆,思绪紊乱,只勉强记得有这个章文,裱在御书房内。
他没有为难章灵玉,心中已有决定。他提及了玦城之事:“前些日子剑池大办炼剑名额争夺比试,哪些皇子去了?”
章灵玉在宫中听了不少风声,“禛王、祺王妃、旻王都去了,还有兰公主殿下。”
胤帝听到祺王妃,眉眼冷了几分,“她去凑什么热闹?”而最后一位祁夜兰公主,勾起了他的冗杂回忆,“兰儿,倒是许久未见了,她是庶女,精神体质特殊,修为却不及几位哥哥,又落得个温婉的性子,怕是没少受委屈。”
说起祁夜兰,他眸光中异色涟涟,最终化作了蕴藉的亏欠。
章灵玉补充了一句:“元狩神朝方面,白皇和辛垣炽太子都出现了,但最后的名额是被一位神秘女子夺了去,似乎与兰公主有微丝关联。”
胤帝对这女子产生了几分兴趣,只是已经晚了。他觉察到玄黄神气的流失,脑海中冒现一出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乱伦戏码,又念起今日的一桩事,“今日是祺王生辰,让内务府操办一份宫中贺礼,送去祺王府。”
章灵玉知道胤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很多杂事便早早下发了内务府,“已经操办下去了。”
胤帝点点头,章灵玉做事确实滴水不漏。
他偏过头去,望了望窗棂外昏黄的灯光,和白洁的月光,问:“现在是几时了?”
章灵玉回:“已过三更,子时了。”
胤帝命道:“为本帝更衣,去书案前研墨侍笔吧。”
章灵玉听出了胤帝的深意,哽咽了几分,深深地躬下了腰,“老奴遵旨。”
不多时,胤帝弃用燕弁服,而选冕服。只见他头置金丝翼善冠,外服圆领赭黄衮龙袍,脚踏红金龙纹舄,腰束金镶玉绶带,模样英武神丰,好似初生朝阳般的人皇,气场比之白皇,不落下风。
章灵玉研墨侍笔,胤帝摊开一卷饰以祥云瑞鹤的提花锦缎,正是预备亲书遗诏。
胤帝迟疑良久,提笔又放,终于一声呼喊惊断了笔墨:“儿臣求见父皇,有要事禀告。”是旻王不顾黄钺卫阻拦,执意破口扰乱清净。
下一刻,祺王妃的声音迭起:“臣妾求见胤帝!”
章灵玉惊住,“夤夜不受圣召,不可觐见,他们这是怎的了?”赶忙要出去斥退旻王和祺王妃。
胤帝并未露出诧异的神色,反而更加坦然淡定,喊住了他,“前门传旨,今夜不见任何人。另外,召见二品以上的京内清流阁老从神武门进,派出虎贲上卫保护安全,避开旻王人等,引到这里来。”
章灵玉顿时明白,现在的胤帝,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他立即领旨下办。
胤帝以神力悄然搬运来元鼎,这是元鼎神朝唯一的神器,源自黄龙龙首,融金所铸,方形,四足两耳,蕴含深厚的玄黄神气,远非一个元鼎神阵能及。
“哐当”一声,元鼎端放在书房长道中央,隔离出一个强大的磁场,覆以玄黄神气,笼住整座乾清宫,更悄无声息地冲出内廷,在王宫中埋下玄机。在这磁场里间,胤帝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他搁笔冥想,运动体内的玄黄神气,低声喃语:“禛儿,你也快来了吧,父皇教你最后一则箴言。”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可为君者,非官也,当行王道。”
不久后,一句冠冕堂皇的神音撕开元鼎凝出的磁场的一条空间之缝,传到他的耳边:“儿臣午夜难寐,请见父皇!”
......
卯时,天色终于破晓,漫天熹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这片大地上,无关悲欢,不问两难。
十数清流阁老围在元鼎两边,议论不歇。胤帝扶额微喘,以饮茶的动作掩盖下自己的萧瑟余光。章灵玉看在眼里,却无力回天。
宫门边,两列虎贲上卫甲胄森森,手握重兵。隔着一道朱红门,外边是跪伏着的祺王妃和旻王。这一个半时辰,他们并未毫无作为,已经暗下命令,将各自的一千府兵引入午门,排列在禛王大军后,等候施令。
卯时已到,禛王动了。他起身揩拭下身战袍后,手扶在腰间战剑上,眼眸冰冷,“父皇,卯时到了。本王已经消去了溷浊朝纲的罪业,昨夜不安也荡然无存,请禅位本王!只要圣旨布告天下,元鼎交出,本王必定以太上皇之遗葬规格,为您葬入皇陵,世代祭祀。”
听闻禛王彻底撕破脸,祺王妃和旻王立起身来,也不顾君臣上下了。
乾清宫内没有传出胤帝的回答。禛王挥手,大纛飘扬,城防军步步逼近。
骤然间,一声惊雷清音波及全军:“禛王,你们太放肆了。这出闹剧,应该在戏台上唱,你可以当个角。”
这样直白的说教和讽刺,惹得禛王脸色狰狞,回头一望,是花焰和祁夜兰双双走来。强大的上神气场全开,惊得城防军悉数色变,退步让路。
两人就这样毫发无伤地来到了乾清宫前,与禛王正面相抗。
禛王吸纳了元鼎神阵印记中的玄黄神气,大开天命十一境的神力场域,竟不弱于元鼎神朝胤帝之下的第一强者孤臣。两大场域碰撞在一起,禛王很快落败,嘴角溢出一线绯红。
禛王低音怒吼:“花焰,你当真要参与我元鼎神朝的国事?”
花焰没搭理他,也不急于找他算昨夜之账,凝神注视着乾清宫。从这里边,她清晰地感知到一件厉害神器的波动,从进入王宫就一直在留意,但只有眼前的神器场域强度可以干扰上神场域。
她与祁夜兰对视一眼,双双默许了路上的意见。于是,两人行礼觐见:“散修花焰,觐见胤帝。”
“儿臣祁夜兰,叩首请安,求见父皇。”
两边寂静了一小会,胤帝的神音传出:“进来吧。”
禛王眼见两人从黄钺卫打开的门中进去,而后大门紧闭。他揣摩着胤帝一道神音,听出了一道“喜”讯:胤帝的气力已经不如丑时了。
花焰亲身入局,他虽然不敢这时闯入,但也绝不坐以待毙。于是,他在乾清宫外,与祺王妃、旻王两人和谈,攫取了他们的府兵调度权,并让城防军布列阵法,而他则全面开启了元鼎神阵,以更快的速度掠夺玄黄神气。
甚至,他预谋下了一个极度邪恶的想法:以元鼎神阵困杀始昃城百姓,逼胤帝交出元鼎。
一旦元鼎落入他手,他便是正统之帝,九五之尊,无惧花焰!
那壁厢,花焰与祁夜兰来到书房中,窥见中央的元鼎,走过一派清流阁老,见到了御座上神色愈发憔悴的胤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