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不过区区万岁之龄,却华发早生,透着勃郁的迟暮之气,神躯多处创伤,血流促促染红了巫风之衣。堇荼心知肚明,这不是苏世,而是以炼制“忘情丹”断情绝欲而着名亿载的丹道太上。
残魂归来可以理解,但沦作十六仙阁的胬肉,成为大司命的帮凶,实在是令她不耻。
她一道眼神呵斥得丹道太上噤若寒蝉,又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强横的始祖精神力瞬间溶解掉了丹道太上夺舍的那部分神识,苏世的神识在那道玄黄神气的护持下回归到他的肉身中,又得到了丹道太上的记忆残片,可以预料未来的丹道造诣绝对足可让他跻身顶尖强者的队列。
他渐渐适应了久违的识海,许久方才稳定心神,抬眼望向堇荼,心中复杂无比,不知怎么言说。
堇荼莞尔一笑,无始祖架子:“不知说什么,就先不说了,你去十六仙阁中休歇了吧。”一挥衣袂,转身离去。
苏世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蠕动出两字:“谢了。”他没有就此颐养伤体,而是归入神军当中,驻守在苦海边上。
堇荼下命处置被俘者:“十六仙阁修士中知返者,驻守苦海搭成星空防线;沉溺邪说者收押蛮荒大漠,劫后发落,概不说情。”
在“穷经”之后,七十二仙山、十六仙岛成为一片废墟残址,从此泯灭了修行圣地的美名。将十六仙阁余众全部打理了,穷经之役正式收尾,可以说是打开了径达苦海的大门。
同一时间,苦海也才经历了一场壮烈的始祖神战,黑色君主已经被祖龙、元凤以及轩辕昶分了尸,化作三团大小不一的道法光源分归了三位始祖。祖龙取最大者,元凤次之,轩辕昶最次,这是按照在杀灭黑色君主中出力大小来分的。
可怜黑色君主生长于大司命帐下,先吞始麒麟残魂,又吞苦海之灵,受几千年紫炉之祭的供养,终于证道始祖,却落了个尸首异处的凄凄下场。
堇荼与一众始祖站立在苦海之滨,心中潮涌,各有感怀处。
她念起了在仙舟空间中看到的那一幕:剑祖提三尺长剑,领一众始祖立于这里,怀抱起身殁的谪仙,在她失色的绛唇上轻轻一点,又工整地存放于仙舟上,推向远方。这个渊渟岳峙的男子,这座千古难越的高山,把所有的泪花偷偷洒尽,留给世间的只有齐平海岸线的伟岸。
她仰观碧落深处,俯察窅冥彼岸,轻语发问:“剑祖,你已经在彼岸了吗?”说着,她眸中炽热起来,有不屈不折的雄风鼓作,“你没有完成的事,我替你做了。”她就是剑祖之后的执纛者,誓要见上一见那传说中的天命者。
凌紫氛站在她身边,感受她强烈的情绪波动,于是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又似说尽了千秋大话。两人对视之间,都看到了彼此暗许的“海枯石烂、相守不弃”的信念。
她提起西风绝尘,从天迸发出一道绯红剑光,号命所有出征的战士们:“神军将入苦海,由苍梧神树驻守海滨,战舰全部进发,众始祖、都统先行开路!”
苦海第一重——五觉失海,澜分小五重,天地秩序与诸天差异甚大。一旦进入,五觉渐失,重力如压十重阴界,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在上神之上有秩序场庇佑,才能凭一己之力减小影响。始祖修筑意境,方才完全免去不受五觉失海的干预。
九百艘战舰次第排开驶入苦海,有建木的特殊材质可以泊三千弱水,屏蔽部分秩序乱流,又有始祖在前方撕碎空间,打乱法则,使得战舰上的所有修士可以安全进入。
神军遇到了两大危机:诡物攻击和风眼置换。在五觉失海中不断涌出黑色的诡物攻击战舰,导致了不少修士在猝不及防下身葬海中。千夫长出手捕捉标本,发现这是一种苦海特有的锯齿鱼,修为倒是低微,可是数量却无有穷尽。在锯齿鱼“乐此不疲”的攻击下,战舰的防御力度始终达到战备状态。
而深入五光年左右的距离,“风眼置换”成为了最大的危害。在五觉失海的表面,凝出了数百个龙卷风暴,不断地位移,战舰上的修士抓地力稍有不足,就会被卷入风暴中,生还无路。甚至风暴在置换风眼的过程中,还会喷涌出许多锯齿鱼,撕碎战舰防御罩,对修士造成不小的杀伤。
在他们行军五觉失海时,星空长城与计日坞分别发生了变故:药师道场中三位始祖(药师佛、画祖与儒祖)联合封印的水劫阵眼——“无极玄冰”莫名消失,而无间塔中的风劫阵眼——“虚无赑风”也在太皞神祖慌张的目光下凭空不见了。
五觉失海宽广达十光年,行驶了一天一夜,备受锯齿鱼攻击和风眼置换的折磨后,终于见到了沦落崖。这高澜之崖耸立在五觉失海的尽头,隔出了两片迥然不同的海域。
堇荼张望时思绪又起,这里正是葬送了谪仙的诡秘之地。
虽然不知谪仙是何修为,但能够凭借一只仙舟可以带她泊入这里,定然不下于始祖。始祖之修为都在跃过沦落崖的这一关玉殒香魂,可见这里是多么的恐怖。始祖都吃不消,若是让一般的修士强行跃渡,那无疑是白白送上炮灰。幸好堇荼有警惕意识,真要是九百艘战舰齐齐跃上,那结果恐怕会痛彻心扉。
战舰停泊在海域上空几米处,始祖、都统召开临时会议,最后决定:所有战舰退后一万里,连成环状组合神阵,待命沦落崖下,始祖以及天命十四境强者尝试跃渡沦落崖。
始祖十二人加上天命十四境十四人,成为了跃渡的第一人选。堇荼从识海中搬出谪仙所赠的仙舟,放大三十倍,漂浮苦海弱水之上,供二十六人立足。见战舰安置完成,诸神这才来到了沦落崖下。
她神情肃然,对众人说道:“这沦落崖十分恐怖,便是始祖也飞不过去,必须操纵仙舟横渡,一旦失败,便会遭受到恐怖力量的反扑,到时死伤难免,大家一定小心。”这话并非耸人听闻,夸大其实。
诸神点头,丝毫不敢大意。堇荼一声令下:“仙舟已启,诸神冲过去!”始祖以堇荼为首,打出神力为仙舟提供了向上飞跃的动能,都统则将神力不竭地灌入仙舟中,带动仙舟中后部移动之余为始祖供能。
仙舟一寸一寸地挪移,诸神额间都沁出汗来,渐渐地,看到了那边的光景:雾岚缈缈,十分朦胧,看不真切,直往这里延伸过来。
不等他们松下一口气,雾岚融开一个口子,一道悠长的时间长河流淌下来,端端地击中了仙舟,将诸神都冲进了时间长河里!
堇荼神力大张,愣是稳下仙舟,喝道:“诸神立住!不要被时间长河流放了!”但是,随着时间长河流速越发的湍急,仙舟上的十四都统已经稳不住脚,纷纷离出仙舟,先后被冲去了未来!星空元尊、嫘祖、打更人最后脱了手,已经足可见他们是始祖之下的第一梯队的顶尖强者了。
十二始祖见状,也是焦头烂额。堇荼眉宇紧皱,手心一道黑白印记打出,本该横贯宇空的夙夜剑印却沉入了时间长河中,只缓下了半分流速。
她当即下定决心,快速说道:“我阻断时间长河,你们赶快从长河中出去,下面就是崖上的海域了。”说完,她就要飞身出去。
这时,鬼蜮老人从始祖中摇摇走出,拉住了她,沙哑说道:“你是大都统,也是领军者,不该由你垫后。老夫早已作古,今日便与这亘古流远的时间长河斗上一斗!”
堇荼回头,心尖抽搐了一下,“老师......”见到鬼蜮老人昏沉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她咬牙止住了劝止的话,转而对众始祖说道:“准备冲下时间长河!”
鬼蜮老人咧嘴一笑,眼神转作凌厉之色,飞身踩在时间长河中,操纵冷棺释放出巫棺冢和祭阁,三大神器横陈时间长河,欲要形成全面阻断之势。
始祖一行已经开始行动,堇荼以原本伞引路,仙舟半身跃入流速大缓的时间长河,一点点地飞下。但鬼蜮老人那边,受到了时间长河的极大冲击,神躯支离破碎,三大神器也都在冲击下碎裂成片。
他血染灰衣,弥留之际,朝仙舟方向望了一眼,轻叹道:“老夫,终究是不中用了......”下一刻,他被极度浓郁的时间源流侵蚀了神躯,连同三大神器彻底消散在了岁月之中!
十四都统尚可引渡回归,而鬼蜮老人却再也不见了!
堇荼回头,眸中梨花打转,“老师!”而一旁的不死始祖见状,终是狠下心来,飞出了仙舟,立定于时间长河之上,“老鬼已死,老夫为你们阻断时间长河!”
陵七自知在余下的一众始祖里,只他最弱,于是在走之前,看向堇荼,手心打出一道绯红与雪银双色的印记,是大泱剑印本源。他对堇荼说道:“这个给你,本殿主也去送你们一程,总不失了狱神殿的脸面。”说完,他纵身飞出仙舟,跟上不死始祖,并肩站立于时间长河,十分飒爽。
堇荼承接了大泱剑印,心情复杂难以言喻,眸光暗淡又复作光彩,鼓气道:“我们要抓紧了!”
不死始祖化作本体——青铜之身的不死神树,扎根于时间长河中。陵七祭出外域至宝“不归神藏”,立墙于时间长河中。
仙舟在九位始祖的合力下,终于冲出了时间长河,落到了沦落崖上的海域。而不死始祖和陵七见到众人已经成功,松下一口气,但要自个脱身,十分困难了。不死始祖藉助鬼蜮老人的余晖,没有身殁,但也陷入了半死状态,从时间长河剥离下来,半身沉入了五觉失海中。
陵七神力不支,又躲闪不及,抓住“不归神藏”给流放去了未来。他喟叹一声:“我还是太弱了。”论年龄论资历论修为,他都是这一众始祖中的末流,实在是有愧于陵东君的传承之恩。其实,是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背负起的责任太重了,以他天资,日后中期大有希望,只是时不待人。
时间长河中悲歌击筑,来到沦落崖上的九位始祖没有踟蹰不前,否则他们所做出的牺牲又意义何在?始祖们投目望去,只见这片海域十分诡异,脚下更似波诡云谲的天空,头顶却是浪高澜阔的海域,一步颠倒又一步反正,格外的诡秘。
他们脱离仙舟,在云海上行走。不多时,有煌煌神音穿透迷蒙雾岚传来:“欢迎来到诡谲昙海!”话音还在耳间回响,却见他们身周环现一群佩戴傩戏面具的死侍......
星空防线上,许让尘匀注淡妆,身披一袭战衣,站在长城之上,眺望着神军出征的方向,岿然不动,宛如一尊岁月窖藏的远年文物。
兀然间,一道极度恐怖的精神气息从她的身后传来,天地更是臣服后倒。她猛然转身,神目纵望,只见一个白衣绯领的男子身形颀长,面貌清癯,披散长发,站在星空防线的极南边,嘴里轻轻道:“真以为星空防线可以扛下劫光么?”
许让尘立时毛骨悚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身影一闪,出现在了那男子身前的千里之外。须臾间儒祖也并肩而立,神色凝肃,识海掀起惊涛骇浪,四肢都有些僵硬。三尊始祖对峙,这场景也是浩大无比。
许让尘清声问道:“大司命驾到,本帝是否要传达神军呢?”
男子轻轻一笑,“区区蝼蚁耳,终究会是一抷劫土。本司命前来一观,让你们勿要指望他们了。”
许让尘一抬手,太乙编钟结成太乙音域,隔开星空长城,单方面困住这片星空,“本帝若是自爆,可能伤到大司命?”
大司命轻睨她一眼,平淡说道:“蝼蚁扑月,你在威胁本司命?”
许让尘冷冷回答:“不敢,不过是蝼蚁在扞卫微末的尊严而已。”
大司命刚要抬手打出一招,猝然心生感应,骋目望到无尽光年外的沦落崖,自语:“他们居然这么快到达诡谲昙海了。也罢,空劫终会发生,大世终会湮灭,便让你们拼死挣扎一回。”
他袗衣一甩,身形淡化,如水沫般消散在了星空中,不余半点来过的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