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清晨看到一缕炊烟从远方升起,而等待双眼的却只有单一的针叶。我们迈步走入黑松林,发现这片森林比我们之前所遇到过的更为古老,就连空气里都蕴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大概到了中午,我们在黑松林内确定下了今天的扎营地,随后简单吃过午饭,大家开始陆续进行勘察任务。我也是如此,一边作着记号,一边小心翼翼地向松林深处走去。
林中有很多黑松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我并没走太远太久,就看到了许多造型奇特甚至是怪异的黑松。比如,你肯定没有见过螺旋生长的树木。刚一看到那棵松树时,我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色麻花。它的躯干像是一条基因链,然而树冠上的松叶却与其他黑松的并无太大区别。
继续往前,怪异的黑松就越来越多。有一片区域的黑松全部趴在地上,以匍匐的姿态茂盛生长着。铺满地面的松针如地衣一般,令我根本找不到落脚点,因此无法近距离观察它们,只能绕过那片区域。还有一片地域生长着迷你的黑松,那里的黑松最高也只能达到与灌木丛平齐的高度,然而那片区域里的其他东西却很巨大,像是几根大概有两米多高的花径,每一根都顶着一株尚未绽放的火红的花骨朵。然而这么巨大的花朵并不具备任何美感,它只能带给我忌惮。在潜意识里生怕它对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于是我十分慌乱地逃离这片区域。
时间飞逝而去,看着渐晚的天色,我开始踏上归途。路上遇到几棵枯木抱团似的伫立在一起,躯干近乎紧挨。我注意到它们暴露在地表上的根茎竟然被一些周边树木的根茎所覆盖侵蚀,我出神地盯着观察了好一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眼里已经流露出恐惧——周围的黑松正在吞噬这几棵枯木仅存的生命力。
回到营地,我发现里面只有艾文一个人。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表情还有些慌张,衣衫也被汗水浸湿。看到我回来,艾文明显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确定艾文也看到了某些诡异,且让他十分恐惧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艾文主动凑到我身边,将他今天的记录递给我,并以一种神秘兮兮的样子对我说:“这里很不一样。”然后用他自己的小眼睛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再次像平常那样把脑袋缩到两个肩膀之间,夹着头回到了帐篷里。
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发现他的眼角处有些细小、新鲜的伤疤。
这是今天我最后一次见到艾文,晚饭时他隔着帐篷对我们说自己有些困倦,就再也没有出来。
晚饭是两只山鸡,是高颖在观察完一群山鸡后顺手打回来的。据高颖所说,这些山鸡十分好斗,相互争斗时喜欢扯着嗓子叫喊,但声音并不嘹亮高亢,相反十分的沙哑。
晚饭之后我一直坐在帐篷外面阅读今天的记录,因为没了哀鸣的困扰,坐在外面享受晚风倒成了勘察队里大部分人的喜好。
记录里出现的东西的确越来越古怪,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正常的。
我相信你一定没有看到过由玫瑰、月季、牡丹三种花瓣杂糅成一朵的鲜花。高颖发现它时,立刻就被这个混合物给吸引住了。当她忍不住触碰它时,花朵又像含羞草一样迅速收拢。但高颖也发现周围的蜜蜂似乎并不喜欢这朵鲜花,全部对它退避三舍。为此高颖大费周折地捕捉了一只蜜蜂,然后将蜜蜂移动到那朵混合鲜花旁边。
随着蜜蜂与混合鲜花之间的距离逐渐接近,蜜蜂肯定预感到了什么,表现得十分躁动不安,强烈反抗着想要挣脱束缚。然而当蜜蜂被转移到混合花朵的正上方时,虽然蜜蜂的挣扎达到了一种疯狂的境地,可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高颖释放了蜜蜂,蜜蜂扇动翅膀仓皇逃离此处,恰在此时,本来含羞收缩的花朵突然绽放,从花蕊处吐出一条长舌。如闪电般击中蜜蜂,旋即暴力牵扯它返回花蕊。
高颖亲眼看见蜜蜂被混合鲜花吞入腹中,甚至能看见花径处有微微鼓起的地方,或许就是被“收入囊中”的蜜蜂。
至于记录上所书写的伪装成岩石,经常沉睡许久的乌龟,即便它的龟甲上早已布满灰色地衣,但都没有那朵鲜花更让人感兴趣。
或许能与鲜花的发现相媲美的就只有那几只海豚了。在高颖发现乌龟之后,她在旁边的浅水里发现了几只仅有鲤鱼般大小的海豚。海豚浮出水面,空洞的黑色眼球一动不动。从它们眼里发散出带有凝视意味的目光让高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头野猪,海豚盯得高颖心里发毛,她忍不住赶走了它们,然后逃离浅水边。
安娜的记录里只提到了一口自然生成的井,被一群黑松包围,躲藏在浅草之下,十分隐秘和危险。安娜朝里面扔了一颗石子下去,迟迟没有等到石子坠地的声音。还有一股腐臭味从井下传来,简直是臭气熏天。至于这口井的深度还需要精密的仪器才能测量,她已经把一些设备留在了那里,关于这口井的用途,如果有必要了解的话还需研究。
我放下安娜的报告,最后将艾文的拿起来,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翻开了它。
我以为自己会从艾文的文字里看到他今日所见的那些恐怖事情,结果我看到的只有一些怪异的话,并且大多字体潦草,不成语句。只在最后,艾文一笔一划清楚得写了一行字,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工整地去书写一行字:
“大地是我们的父亲,他早已厌恶了肩上的压力,愤怒地将我们这些曾骑在他肩头的孩子狠心摔落……这还不够,还不够,他还要补上几脚,彻底杀死所有人!”
我快速合上记录册,抬眼盯着那顶黑漆漆的帐篷。我拿着这本每页都在胡言乱语,潦草涂抹的记录册,心里认定艾文疯了!我看了眼指挥官的帐篷,犹豫一会儿,居然打消了告诉指挥官的念头。
我想最起码先等等看,如果明天艾文仍旧是那种状态,再告诉也不迟。
我用力眨了眨眼,困倦突然袭击了我的大脑,但今天轮到我第一个守夜,我还不能立刻返回帐篷。
篝火散发出的昏暗光芒已不足以供我继续阅读下去,此刻帐篷外又只剩下我一人,闲来无事只能盯着面前那团火焰在微风中摇曳。
我早已习惯于自我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时刻,只等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才渐渐恢复思想,从无聊的火焰中自拔出来。
我站起身,打算在篝火足以笼罩的范围内活动下身体。背后隐约传来一阵窸窣声,大概是某种小动物快速在草地里爬行,可我又担心会是某种毒蛇,于是把目光投了过去,打量起那块草地。
我没在眼前这片区域发现些什么,而是在更黑更远的地方,在黑松林深处那片火光根本无法触及的地方,看到一团跳跃的火焰。明灭可见。
与鬼火相似,散发着渗人的幽绿光芒,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晶莹剔透。它如具有生命,于草木深处来回徘徊。行踪看似漫无目的,不可察觉,可它却在视野里不断放大,向我接近!
我艰难地发现这一事实,心里立刻一紧,身体却对森林深处突然出现的未知危险无动于衷。在它快速逼近的过程中,我就呆立在原地,活生生的一个手无足措的傻子。
来自幽冥的鬼火在篝火散发出的昏黄光焰边缘处停下,但我并未对此松上一口气——那团鬼火不知在何时分裂成两团,随即以它为中心,爆炸般的涌现出一团又一团的鬼火。它们摇曳着,靠拢着。
密密麻麻的鬼火在瞬间攻陷了整个密林,我感觉这些一团又一团的鬼火竟像是一双双眼睛。
它们在盯着我——我莫名生出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几乎在瞬间就让我头皮炸开,汗毛倒立,并让呆若木鸡的我彻底失去了向其他人做出任何示警的能力。
好在它们最终未再向前一步,只停留在原地,始终不肯逾越过那道昏黄界限。
风歇,虫鸣停奏。
鬼火的确化作了成百上千道目光,我自己则成了所有目光发泄的焦点,无形中承受着一种残忍的捶打。
煎熬。我在煎熬里缓慢度过一分一秒,绿色光芒开始带给我晕眩。它们牢牢禁锢住了我,使我全身能动的,只有心脏和血液。
“你在看什么?”一道声音突然蛮横地闯入耳朵里。
指挥官?这一定是幻听,鬼火不允许我听到任何声音。
“喂!”
我感觉到汗珠从脸颊滑落,我十分想扭头去看一眼究竟有没有人在叫我。
“你怎么了?”
我感到有人从背后用力推了我一把,却正好把我拉回现实。
“指挥官?”谢天谢地,我终于能够摆脱刚才那种诡异的禁锢,同时只微微侧过头,看清了推我的人。
我有些疑惑指挥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随即恍然,想必是到了轮换守夜的时间。我们在这里不被允许使用闹钟,守夜轮换全靠当前守夜人主动叫醒,但指挥官从来不用,他总会在轮换时间到来前准时出现,无论多晚。
这可以算是他独有的技能。
“看什么呢?”语气是指挥官惯用的,但只有在质问时才用。
我伸出手去给他指,可手刚一伸出就悬在了半路,伸直的手指也不自觉的往回缩了一下,嘴里疑惑地小声道:“那儿?”
“那里可什么都没有。”指挥官变得警觉起来,“你生病了吗?”
“不是——没有,我是说……那儿刚刚有几只萤火虫来着,但现在好像不见了。”我赶忙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告诉指挥官实情。
说完,我再次仔细看了眼那处松林。那里当然没有萤火虫,更没有鬼火和目光。
可能是自己太累眼花了,那里本就什么都没有,也说不定就真实一些萤火虫,这种东西出现在森林里并不奇怪。为了避免麻烦,我没必要什么都跟指挥官说——对,我不告诉他只是怕麻烦而已。我找了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于是我再次看向指挥官,露出微笑,故作轻松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之前只是在书上看见过,它们可没法在家乡见到。”
“你确定你没有事吗?”指挥官再次询问。
“当然。”我耸了下肩膀,笑道,“我要是真感觉不舒服,没必要不跟你说。如果我生了病,我也肯定想让自己快点好受起来。”
“你没事就好,在这里生病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指挥官仍旧狐疑地看着我,不过话里已经没了盘问的意味,看上去我圆了回来。
我没有避讳他的目光,旋即又听他说道:“该我守夜了,你去休息吧。”
“好。”我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但心里却想尽快离开他。
刚准备向帐篷走去,指挥官突然伸出手掌拍向我的肩膀,他力气很大,手像石板一样。
我以为他最终还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然而指挥官却只是认真地向我发问:“对于艾文你有什么了解的吗,我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
我松了口气,接着思忖之后,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关于艾文在资料上的胡言乱语。
我摇摇头,说道:“可能只是有些不舒服吧,这里湿气很重,对我们的身体并不友好。今晚我可以替他守夜,让艾文好好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就看看他的情况,如果精神还是不好的话,应该立刻为他诊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指挥官同意道:“可以。不过还是我来替他守夜,毕竟我是你们的指挥官,有这个义务。”
我并没有坚持非要替艾文守夜。回到帐篷后也不愿再去想艾文的满纸“胡言乱语”,大概只过了一小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