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年径直走入雨中,走得一点也不着急。街上零星几个人,行色匆匆,来的快,去的也快。
往酒店方向的路渐渐安静,夜也越来沉,终于在一个路边凸起的石子处,宋年栽了跟头。她其实看到它了,准备一脚把它踢掉的,结果力全被吃了,“小石子”只是个露了冰山一角的大石块,宋年被绊到,狼狈前倾,撞上了路旁的树。
额头很疼,她没忍,哭了出来。哭着哭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她想起刚刚听到的那番话,想起自己这十几年的遭遇,仿佛真就是一场一场的送别,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还有刚刚陆正昀的那通电话,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阿婆,会不会也是因为自己……
也许真的是她不吉利吧。
为什么明明是她不在意的人说的话,她还要在意。
两个声音在宋年脑子里打架,她脑袋疼,感觉自己在一圈一圈沉沦到一个无底的洞。
云州,市医院。
陆正昀带着饭菜上了电梯,他个头高,被挤到最里头,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口罩也遮不住。
到了12楼,他熟练地左转,再右转,进了一间单人病房,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坐在床上,看向窗外不知名的东西。
“阿婆?” 陆正昀喊了几声。
床上的人回过头来,朝他笑了。
“来啦。”
“看什么呢?”
“都看看,都好看。”
“我约了个云州权威的眼科专家,过两天我们去看看。”
“嗯。”
“你别多想。咱们到时候看看专家怎么说。”
阿婆:“没想多,就我这岁数,大不了就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还能怎么样。倒是你,这几天一直陪着我,什么时候去找年年?”
陆正昀没回答,他放下饭盒,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打开,再把勺子递给阿婆。
“今天有豆腐蛋花汤。尝尝?”
阿婆接过勺子慢慢吃着饭,喝着汤。陆正昀也不闲着,自觉忙活起来,把热水壶里的水灌满,再给阿婆晾一杯凉白开,垃圾什么也都收起放在门口,等走得时候一并丢掉。
等忙完这一切,他洗了个手坐下来。
阿婆问他:“你阿公回去闹了没?”
“那肯定闹了,死活都要来医院,被卉姨绑住了。”
“你跟他说我没事,医生说再住两天就可以回山上了。”
“我们说不顶用,卉姨也拦不住多久的,没准待会儿他自己就来了。”
阿婆叹了口气:“等我见到再说说他。”
“他也是担心你。”
阿婆:“我没事,医生也说我马上可以出院了。等我出院了,你就去找年年,我想她了。”
陆正昀也想。想到好像随处都能看到她,就刚才在楼下匆匆扫了一眼,都觉得有看到她的影子。
陆正昀:“没准在那之前她就回来了呢?”
那是最好,怕就怕这种时期,去哪里都是重重障碍,层层关卡,明明是几个小时的路程到搞得似鹊桥相会般艰难。
陆正昀陪阿婆聊了好一会儿天,等她午睡下,才起身离开病房。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婆察觉有人进来,掖了掖她的被角,悄没声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帮她遮住了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起初她以为是老伴儿,想着约莫是跟陆正昀说的一样,这老头在山上没待住跑来找她了,但又好像有点不对劲,她还没来得及抓住是什么不对劲就睡过去了。冬日的太阳,照得病房里的空气都暖烘烘的,直让人犯困。
等她再次醒来,眼前的身影才模模糊糊进入了视线。
那人头侧向一边,眼睛闭着,面色疲惫,长长的头发随意地耷拉在胸前,还有几分凌乱。阿婆一阵心疼。
她想去握住女孩垂在一侧的手,不想刚碰上,女孩就醒了。
两人互相看着。
“阿婆。”
“年年,” 阿婆握住她的手,温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墙边还靠着她的行李箱。
“阿昀刚才来了,见到了吗?”
宋年摇了摇头。
阿婆的手暖暖的,盖在她的手上;宋年的眼睛不敢眨,怕眼泪会流出来。
“阿婆没事,好好的呢。”
“嗯。” 宋年靠过去,把她抱住,阿婆的身体小小的,手却暖暖的,一下一下轻拍她背,什么铁石心肠仿佛都能被拍得柔软。
“我们年年,受苦啦。”
“阿婆受苦了,” 宋年想着她打着石膏的腿,问:“疼不疼?”
“现在不疼了。你呢,疼不疼?”
宋年的眼泪划过下巴,还好她的下巴搁在了阿婆瘦弱的肩膀上,她瞧不见。
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别怕,好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晚上陆正昀再来送饭的时候,病房里只有阿婆。
陆正昀习以为常,阿婆却盯着他看。
“怎么?”
“你来的路上没遇见什么人?”
“什么人?”
阿婆想起宋年的嘱咐:“没什么,随便问问。”
这顿饭阿婆就没吃几口,一个劲地说饱了让他赶紧回去。
陆正昀以为阿婆心疼他。
“卉姨说待会儿带阿公来看你,我跟他们一起回。”
“都来? 那家里怎么办?”
“反正也没客人。”
“我都说了我没事,后天就回去了。等他们来了,你先回。”
“不急。”
“我急。” 阿婆脱口而出。
陆正昀眉头微微皱起,想到阿婆刚才问他的话,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念想。
没多久,卉姨和阿公都到了,阿婆给陆正昀使眼色。
陆正昀想了想,决定先走一步。
卉姨开口让他再坐会儿。
他正要找个借口,阿婆直接说了:“就让他先回吧,每天来给我送饭,脸都瘦了一圈,肯定自己都没好好吃饭,回去再吃点,吃完好好休息!家里还有吃的吧?”
卉姨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还是顺着她妈的话:“有。高压锅里还有煲的骨头汤。”
“听到没,回去煮个面吃。别饿着了。”
“嗯。”
陆正昀提着饭盒去坐电梯。两部电梯都在往上走,一个眼见着到十二楼了,开门一看,里面都是人,而且电梯还要继续往上。陆正昀当即转身,绕了个弯,推开了楼梯间的门。他从12楼到1楼,再到停车的地方,全程都用跑的。
汽车飞驰在盘山的公路上,很快停在了览山居的门口。陆正昀下了车,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夜幕的笼罩下,除了门口的两盏灯,里头一片漆黑。
大门紧闭着,还上了锁。
陆正昀疑心自己猜错了,也怕是自己猜错。习惯性地,他伸手去够口袋里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他没有打火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养成了不带打火机的习惯。
月光清清凉凉洒在大地上,陆正昀接受着它的洗礼,等心里的那团小火苗渐渐洗得淡了些,才开门进去。
碎石板的小路把院子一分为二。右手边的菜田里,油麦菜长势喜人,卉姨还曾打趣,说就算在家隔离一个月,菜都管够。
陆正昀上了二楼,走到宋年原来住的房间门口,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才转动了把手。
宋年离开前打包好的东西还在放在门边。他开了灯,视线从房间里的陈列一一扫过去,和他之前每一天看到的一样,没有丝丝改变。他没有死心,又走到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衣橱,沙发,窗帘,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
陆正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到底在想什么。阿婆什么都没有说,他自己脑补了一大堆。
也许真的,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一阵风都以为是她带给你的消息。只有等风吹过了,你才知道那不过是天地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然现象。
陆正昀回到自己的房间,径直朝沙发走去,放任自己倒在上面。
窗外,月色皎洁,照在桌前的图纸上,欣赏他还未完成的作品。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门口。
卉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爸,你慢点。家里怎么都没灯?阿昀那小子就睡下啦?”
陆正昀不为所动。
没多久,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没多久,陆正昀的手机震了。
几秒后,见打电话的人没有放弃,他才接起。
“嗯。”
“人呢?” 卉姨问他。
“睡了。”
“这么早?你没事吧?”
“嗯。”
“真没事?”
“嗯。”
“那你歇着。本来还想让你帮阿公搓个澡的,刚从医院回来的,那明天吧。”
“不用,我现在下来。”
咦?
还没等卉姨表示完自己的惊讶,陆正昀就挂了电话。这小子,不是说睡了嘛?
陆正昀给阿公搓好澡,吹了头发,等他上床休息了才上楼。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他一回到房间,就去了浴室。
然后……
浴室不对劲:有暖意,淋浴间的地板还是湿的。
他反应了两秒,然后飞快地跑到卧室,即使没有开灯,他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床上隐约隆起的人形。他轻轻走过去,如水的月光照进来,照出的他日思夜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