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赶到办公室的时候,陈岩正泡好了一壶茶,看见十年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忙招呼她坐下。
十年从读研就跟着陈岩了,陈岩很器重她,逢人就夸她,把她视为自己的得意门生。而且在得知她的家庭情况后,提高了给她的补助金,更是有什么活都带着她一起做,让她多挣些钱。
陈岩递给十年一杯茶,她忙道谢:“谢谢老师。”
陈岩没注意到她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前段时间有个电影剧组找我,说给他们的演员上文学课,我答应了下来。可是我这几天心脏不舒服,去检查医生让我尽快动手术。他们文学顾问是王老,我给他推荐了你,还把你的论文还有你之前做报告的视频发给了他,他也挺满意的。他把你的资料发给了导演,导演也同意了。”
“老师,您什么时候动手术?”十年的心揪了起来,陈岩对她很好,而她也更是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对待这位老师。
陈岩摆了摆手,平静地说:“我身体没什么事,还是聊聊这份工作吧。”
“可是老师,我担心我做不好。”叶十年的确有着灵气和悟性,在学术研究上,也的确初见端倪。可是她压根没有充足的上课经验,生怕丢了陈老师的面子。
“课程的教案我之前已经做好了,你拿回去熟悉熟悉,再按照你的习惯改改。有什么不懂,就和我沟通。十年,老师年纪大了,你总要有独当一面的时候。而且,报酬很不错。”陈岩也知道叶十年的软肋是什么。
“我……”
“好了,我都已经在他们面前极力推荐你了,你可别拒绝我。”
十年见事已至此,而且她的确急需一笔钱,暗暗下定了决心,说道:“好。我会努力的,谢谢老师。”
“教案我等会发给你,你先看看,明天我带你和那边见个面。他们的剧组的培训从年后开始,你可能得尽快熟悉熟悉。而且,你讲课的经验不足,也得多练习练习。”
陈岩也不是随便就给剧组推荐的叶十年,而是认准了这个姑娘做事总是尽力做到尽善尽美。从和十年相处的这些年中,他知道不管时间多紧、任务多重,她总会努力交出满意的答卷。
当然,他也有私心。他门下弟子那么多人,很多学生早已经成了教授,上课经验丰富,随便挑一个出来,也能接下这个活。但叶十年是他的关门弟子,他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这心脏手术或许只是个开始,他得趁着自己还有些话语权,把她给带出去。
“好的,谢谢老师。”
走到门口,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十年把戴上的围巾又取下放在手里,折返回到老师办公室,老师也看出了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老师,他们的工资,可以提前支付吗?”说完这句话,她的脸红得像能滴出血一般。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了,这个机会已经不知道花了陈老师多少人情,不然剧组也不会接纳她这个博士还没毕业的学生去授课,可她还得寸进尺地问出这种话。
十年突然想起自己那无忧无虑的小学时光,那段明亮快乐的光阴成了她记忆里永远的乌托邦。
“你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
“我舅舅脑子里长了个瘤,需要手术。”
陈岩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个学生,研究生复试的时候,他们第一次交谈,他就记住了这个小姑娘。那时的她,或许还没有迈进学术门槛,但那股赤诚的劲和灵气,让他觉得这肯定是一个可塑之才。他就那样带了她三年,又收她读了博。
他还记得研二那年,也是这样的下起了细细的雪,他看完了十年的一篇论文,问她要不要跟着他读博。小姑娘眼睛明显亮了,但瞬间又黯淡下去,她磕磕巴巴地说想先去工作,他也是那时才知道这个学生不幸的过去。当时他就和她许诺,碰到任何的经济困难都可以找他,他实在不想这么一个孩子因为钱而放弃学业。她应该走得更高、走得更远。他甚至问辅导员要到了她家长的电话,告诉她舅舅,他会资助叶十年读完博士,让他同意她读博。谁知道她舅舅听说十年能读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感谢他,还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十年读博。
陈岩心里忍不住感慨,麻绳为何总挑细处断,他没有见过谢保德,但他从那通电话和十年身上,还是能看出这个农民骨子里朴素的善良。
“需要多少钱?”
“老师,我……”
“就当我借给你的。”
叶十年说不出话来,只得深深鞠了一躬。
从陈老师办公室走出来,十年拿出了手机,删掉了本来打算发给孟子昂的消息,退出了页面。
还是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了吧,分开这么些年,作为一个合格的前任,她不该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没有把他删掉,那是孟子昂对她最后的请求,她没有办法拒绝。
那时,他爱她,她也还爱着他。
那个晚上,十年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腹部插着一把刀。她最开始做这个梦的时候,哭喊着把睡在隔壁的舅妈李春艳惊醒了。李春艳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听见十年大哭,没好气地过来,刚想耐着性子安慰她几句,谨华光着脚丫也从旁边哭着走过来了,她的裤子上还在滴水,一看就是尿了床。
李春艳瞬间就冒了火,但气也无处使,老公在广东打工,她一个人在这个破村里带着两个小孩,每天干不完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她往地上一坐,跟着她们俩哭了起来。没多久,舅妈丢下她和谨华就走,走之前她只拿了买车票的钱,剩下的家用全塞给了十年。
那天,她红着眼给十年和谨华都梳了漂亮的辫子,谨华那时还小,根本不记得什么事,但十年那时已经上初中了,家里的遭遇让她变得早熟和敏感。很多年后她都记得舅妈在离开前,抚着那破败的门框说:“我撑不住了。”
她从来没有怪过李春艳,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责怪的闯入者。
没多久,谢保德就从广东回来,靠着种地和农闲时打工,苦苦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养大了两个小孩。而李春艳再也没有出现,十年听隔壁汪婶说起过,她大约也是去了广东打工,又或许回去了邻省的老家。
后来,十年在压力大的时候,经常会梦到这个场景,只是她再也不会惊醒了。那是她生命里最后见到妈妈的景象,她躺在血泊里,腹部插着她家用来切水果的那把刀。
第二天,陈岩带着十年和王老还有导演见了面,席上他不停地道歉,也感谢他们给了自己学生这个难得的机会。
“人老了,真的不得不服老,连心脏上也得搭桥了。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啊。不过你们放心,我这个学生,绝对是顶好的,刚从哈佛交流回来没过久呢。而且她做叙事学、符号学,有自己的见地,还写过好几篇不错的影评,是个难得的年轻人。实在太感谢你们了,医生说不让喝酒,今晚我只能以茶代酒了。”陈岩举起杯,“我这个学生呢,明天一早还有课,她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王老忙说:“我出门的时候,徐老师也特意叮嘱我别喝酒。”徐老师是王老爱人。
“陈老师推荐的人,我们当然放心。”麦西丁看着坐在那还不太适应这种场合的年轻姑娘,觉得她倒是也挺适合他剧中那个多愁善感的角色。
一顿饭下来,十年说得最多的就是感谢,感谢了陈老师,又感谢了麦导,还有王老师。
当她加上王老师和麦导的微信,她才算明白,为什么陈岩非要组这一顿饭局。
他要把她,带进这个圈子,用他的人脉替她铺一条路,也用他的面子为她背书。
十年觉得这份恩情实在过重,不知该如何报答,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能力去报答。
回去的路上,陈岩也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十年,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讲缘分,我从来没有想过需要你的回报。老师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别太有负担。你可以理解成,我希望看着你长成一棵大树。等你真正长成了一棵大树,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一段话,听得十年热泪盈眶。她觉得自己是不幸的,父母早逝,贫穷和自卑成了她生活的主要矛盾。可她又实在是幸运的,有舅舅,有谨华,还遇见了无数的好老师。
“谢谢老师,我会加油的。”
“老师相信你。”
十年觉得老师的信任过于沉甸甸了,所以一回到宿舍,她就熬了个通宵,把陈岩做好的讲义看了一遍。
麦西丁计划拍摄一部古装电影,他在全球范围内海选了一批青年演员,他们中有的是科班出身,有的则是毫无表演经验的年轻人。他有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和抱负,所以免不了重视对演员的调教。为此他办了一个培训班,把这些年轻人集中在一起进行培训,像一所更综合的短期大学。
培训的内容涉及文化、礼仪、文学鉴赏能力,也包括表演涉及的声台行表等方方面面,甚至请了退伍军人做教官,还有专门的体能教练。而叶十年要授课的内容是关于文学鉴赏的,麦导希望能通过这方面的授课,帮助这些青年演员们阅读剧本、理解人物形象,这样才能更好地诠释人物。因为不是给专业学生上课,所以陈老师之前准备的教案也不涉及艰深的理论,而是选了文学经典作品里几个典型人物入手,从而展开解读。不过叶十年觉得叙事学和符号学的理论还是得说一些,所以挪出了一个课时,简单讲讲符号叙述学,算是一个入门,让学员们先建立一个粗浅的理论框架。
她又查了无数资料,花了几天时间修改好了讲义,接着把讲义发给了陈老师,征求他的意见。陈岩看着十年发来的讲义,她果然没有偷懒,拿着他的讲义照搬照用,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调整和修改,而且发现了他遗忘的理论导入环节,让他很是满意。他又把授课的大纲发给了王老和麦导,那边也点头同意了这份授课大纲。
那天下了大雪,十年和大师兄陪着陈岩办理了住院,陈岩还说:“瑞雪兆丰年。”
大师兄忙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老师您这手术一做,以后就没病没灾了。”
陈岩笑着对十年说:“你这个师兄现在做文学院院长了,越来越会说话了,以前跟着我读研的时候还像个锯嘴葫芦。不过十年,你得跟他好好学学,做学问要踏实,但也得会宣传自己。”
“十年,你可别跟我学,我现在是俗不可耐了。你得向老师学习。不过老师,说你大不敬的话,我觉得十年最像您了。”
陈岩点点头,十年忙说:“师兄,您可别这样说,我怎么能跟老师比。”
陈岩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岩年轻时结过婚,两人没有小孩,夫人也在四十岁那年车祸离世了。早些年,还有人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他一心扑在学问上,没有再动过心思。最初,他经常吃食堂,后来身体出了些毛病,饮食得讲究注意了,他就请了一个做饭阿姨,买菜做饭,做做简单的打扫,不留夜。逢年过节,也都有学生来陪陪他吃吃饭、聊聊天,再加上做学问,日子并不寂寞。
陈岩的手术就安排在隔天,好多学生都赶来了,让他觉得过于兴师动众了。他从麻醉苏醒后就找十年,他声音虚弱,但字字句句清晰:“你舅舅不是也要手术了吗,有你这些师兄师姐陪着,你快回去吧。”
十年又陪了几天,等陈岩情况稳定才坐上了回桂城的火车。这几日,谢保德一直在医院做着术前准备,因为他的血压和血糖不符合术前要求,为保证最好的治疗效果,还在通过药物控制。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谢保德的手术安排在了腊月二十六,而培训课程从大年初六开始,她只得买了初四的火车票,在家只有满打满算一个星期多些。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十年才终于回到了那个南方小城,她没有回家,而是提着行李风尘仆仆赶去了市里的医院,谨华放了假就来医院照顾爸爸了。
“姐,你回来了。”
谨华在医院门口等着十年,一看到她,就还像小时候一样扑进她怀里,见到姐姐,这个17岁的小姑娘所有的情绪才终于得到了依靠,在姐姐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十年轻抚她的背,温柔地安慰她,她才不过17岁的孩子,正是享受青春的岁月的大好年纪,不该过得这么苦。
每当这样想,十年就觉得自己不该读博,她应该一毕业就去工作。可是那时谢保德固执地让她读博,就像那年劝她学文一样。
可十年也不过27岁,她的青春,又何尝轻松过呢。
“乖,不哭了。姐回来了,有我在,不要怕。”
“姐,我成绩没你好,我真的不想再念书了,我想去打工还债。”
“谨华,我们说好了不说这个的。你爸要是知道你不念书,他肯定也不愿意手术的。你别担心,我接了一些活,能慢慢挣钱还上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她替谨华擦掉眼泪,又把她额前的碎发捋平整。
谨华没有说话,又用手擦了一把眼泪,她觉得还是不要让父亲看见她哭过才好。
谢保德看见十年,脸上堆满了笑,这个外甥女是他的骄傲,也是他们谢家的骄傲。他看着她如今的模样,觉得自己总算能对得起死去的姐姐了。
术前家属谈话的时候,十年才知道给谢保德主刀的是孟德铸,孟子昂的爸爸,这家医院的院长。孟德铸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小姑娘,他儿子曾经带回家说要和她共度余生的那个小姑娘。他发现她变了很多,比之前少了很多怯懦,多了一些自信,但在看见他后还是忍不住低了头。
谈话结束后,孟德铸还有个会议,但他还是叫住了十年。
“你是叶十年吧?”
“是的,孟院长。”
“手术费有什么困难吗?”
“我们已经凑齐了,会交上的。”
她显然误会了孟德铸的意思,但他也不想多做解释,反正很多年前,他和妻子已经做过了坏人。
“你放心,手术会成功的。”
“谢谢。”十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保德的手术很成功,病理检查也是良性,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除夕那晚,十年在医院旁的餐厅买了一盅鸡汤和几碟小菜,她们三人就在病房里过了一个年。
吃了年夜饭,十年给舅舅和谨华都包了红包,没多少钱,却是她的心意。
收到她的红包,父女俩都哭了,最后他们三人抱头痛哭。
万家灯火团圆之际,至少他们三个人还在一起。
“都会好起来,舅舅,谨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