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昂从姑城回了桂城,孟德铸从机场接他回了家,堂姐孟月陪着宿娟坐在客厅里,一见他回来,宿娟眼睛就红了,还没开口说话泪水就啪嗒地往下掉。
孟月在一旁安慰,但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子昂看得呆住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站在那,慌张中想到,她上次也是这样在十年面前哭的吗?
的确哭得让人狠不下心来。
孟德铸站在子昂旁边,见他呆住了,轻声叫了他的名字,子昂低头道:“我先去个洗手间。”
子昂去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往下滑落的水珠像极了宿娟脸上的交错的泪水。子昂长舒了好几口气才把脸擦干,这才又走回到客厅。
孟德铸在宿娟身旁安慰她,孟月见子昂走了过来,她就站起了身,说:“子昂,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做。”
子昂说:“有面条吗?吃碗西红柿鸡蛋面吧。”
“行,那我去煮面,你陪陪妈妈。”
“谢谢。”
子昂坐到宿娟旁边,她本来靠在孟德铸身上,见子昂坐下忙往他身边挪了挪,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子昂想她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或许他们不应该告诉她病情,就她这样的性格,不知道或许会活得更长一些。
“妈。”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很是悲伤。他这一句话,着实感动了宿娟,她忙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暖,暖得有些烫手。
子昂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这么亲热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是进入青春期之后,他们就渐行渐远了。每次宿娟要拉他的手,甚至拍拍他的肩膀,他都会躲开。而从六年前开始,他们甚至连对话也不超过五个回合,他偶尔会回来,敷衍地尽着孝道。
人人都夸宿娟生了个好儿子,但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这个儿子作为“孟子昂”是优秀的,可作为儿子,他挑不出半点好来。
但宿娟从来没有后悔过拆散他和叶十年,从来没有过。
哪怕拿到了确诊了报告,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也觉得那是她此生做出的正确决定之一。
叶十年,那个长得像谢春莲的女孩,永远也不能和她的儿子在一起。
哪怕她死,她也不会同意!
宿娟就那样握着儿子的手,子昂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急着抽出来,他颤抖着张了口,以尽量平和温暖的语气说:“妈,没事的,会有办法的。”
宿娟哭得更厉害了,把头埋到了子昂的手里,泪水打湿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黏黏糊糊的,把子昂从温情的氛围中拉到了冰凉的现实当中。
宿娟她知道,没有办法了,但是她很欣慰儿子能够这样安慰她。
她就知道,儿子终究是儿子,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了他的生命,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她生命的延续。
虽然她的生命所剩无几,但在她活着的最后时刻,至少儿子会陪在她的身边。
足够了,足够了。
孟月煮好面条,孟德铸就带宿娟回房休息了,还提醒他明晚回外公家吃饭。子昂点点头没说话,抬腿往餐厅走去。
子昂没吃完那碗面条,堂姐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问他是不是味道不好,他摇摇头,笑笑说:“我吃很少。”
“子昂,你比上次回来又瘦了很多。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子昂点点头,说:“嗯。”
“听叔叔说你还要去欧洲?”
“不去了,不过得去一趟新加坡,那边有个会议,但是会回来过年。”
“嗯,好好陪陪婶婶。”
子昂看着剩下的半碗面条,他想说他不知道如何陪伴母亲,更不知道如何陪伴一个将死的母亲。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转了话题问道:“你的孩子呢?”
“今天白天还在这,晚上怕吵着婶婶休息,就让阿姨带回去跟奶奶了。”
“你还没和他离婚?”
孟月笑了笑说:“离婚?为什么要离婚?”
“不是你和我说他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
“那又如何?只要我一天没离婚,他给其他女人花出去的钱都有我的一半。子昂,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追求爱情,所以我过得比你简单和快乐。”
子昂挑挑眉,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正准备拿起碗,孟月先拿起了,轻声说:“我来洗吧。”
子昂从她手里拿过碗,低头看着那剩下的面条,孟月的手艺真算不上好,比起十年来说差很多。他记得十年煮的面条很好吃,也记得只要他说想吃什么,她就会想办法给他做。
孟月见他沉默,伸手拍了拍他,问:“在想什么?”
子昂抬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说:“还是我自己洗吧,怎么能麻烦宿夫人?”
孟月抱着手笑了笑,说:“连你也开始调侃我了?”
“姐,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你一个追求爱情的人当然无法体会我这种浅薄的快乐,就像我也无法体会你到底是真的深情还是自我感动。不过子昂,这些年你真的没有其他女人吗?那你怎都怎么解决?你不会……那你可要多注意安全,最好还是找个固定的床伴。”
“那你呢?你怎么解决?”
孟月笑了笑,说:“他偶尔也会回家。”
子昂点点头说:“还是你多注意安全吧,记得让他体检的时候多加几项。”
孟月被他反将一军,见他真自己拿了碗去厨房洗了,就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需要我过来吗?”
“你过来吧,我和她能有什么话可聊的?对了,把你儿子也带上。”
“那你可得付出场费。”
“一个chanel。”
孟月小声“哇”了一句,笑道:“孟教授现在出手就是chanel?你是不是不谈恋爱,钱都花不掉?我最近的确看上了一款,等会收款码给你。”
“帮我跟姐夫说一声不用谢。”
孟月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拿了包就走。
子昂晚上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他耳畔仿佛还响着孟月的关门声,又仿佛听见了那天十年的关门声,渐渐地又变成了宿娟啜泣的声音,他在那啜泣声中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十年和小舟都各自回了家。小舟的夹板终于在回家前拆了,医生感慨年轻人就是恢复快,但也叮嘱他别再磕着碰着。
蒙晓芸和于珉一起来机场接小舟,一见面小舟就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于珉一见到小舟就想起上次孟子昂那件尴尬的事,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而这事蒙晓芸不知道,她觉得小舟比上次在东海见到的状态要好很多,整个人闪闪发着光,果然还是谈恋爱养人啊。
他们直奔饭店,小舟一走进包间,亲人们纷纷围上来了,对他左瞧右看的,都觉得他变得更加成熟帅气了。还调侃着说等他的电影一上映,绝对可以一炮而红,到时候他家的门槛都得被踏破。
不过保守的长辈还是忍不住提醒他,要注意洁身自好,不要去沾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叮嘱他永远不要丢掉那颗清澈的心。
“劳各位长辈挂心,其实我已经谈恋爱了。”
小舟的话落在地上,空气中稍微安静了几秒,没一会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是哪个女明星吗?”
“不是女明星吧,我之前看小舟朋友圈发过,是长得挺漂亮的,就是看起来好像比小舟大?”
“哪的人呀?”
“家里做什么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小舟忍不住皱了眉,咳了几声正准备开口,就听见他奶奶说话了:“大家就别多问了,我们小舟的女朋友等过完年大家就能见上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啊,到时候谁敢在人姑娘面前问来问去,我可不敢再请来吃饭了。”
说罢她笑眯眯地给小舟夹了个鸡腿,温柔地问:“小舟啊,十年初三来的票买好了吗?到时候到奶奶家吃饭,奶奶给你们做一桌好吃的。还有你要去十年家的礼物,奶奶也都给你准备好了,到时候你带过去。”
外婆忙跟上说:“去你奶奶家吃完,第二天上外婆家吃。”
小舟笑了笑,委屈地说:“奶奶、外婆,十年初三来,我们初四就得去平城了,初五我还有工作。所以到时候我们还是在外面,一起吃一顿就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们可别把十年给吓着了。”
奶奶和外婆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齐声道:“那下次。”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小舟喝了几杯酒,脸颊泛了些红润,回到家宿娟给他泡了杯蜂蜜水,三个人就坐在沙发上。
小舟喝了一口蜂蜜水,这才注意到爸妈一左一右都在盯着他看,好像有话要问他。
小舟也正襟危坐起来:“爸妈,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那我直接说吧。十年她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起初她跟着爷爷奶奶,可后来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就跟着舅舅还有表妹一起生活。”
宿娟急着问:“舅妈呢?”问完她就缩回了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应该等小舟说完的。
小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很小的时候舅妈就离家出走了。去年7月还是什么时候又回去找他们,但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去世了。”
宿娟看了于珉一眼,两人交换了眼神,宿娟笑了笑说:“小舟,那你可更不能欺负十年了。她一个女孩子,这样走出来不容易,你别辜负人家。”
“爸妈,你们放心吧。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十年她是个很善良、敏感、自尊心也强的人,你们不要对她太特殊了。还有,不要问起她父母的死因。”小舟笑了笑,幸福之情溢于他的嘴角,“爸妈,我觉得十年是世上最好的女孩,你们肯定也会喜欢的她的。”
十年到了桂城机场,还是按着她以往的习惯,先坐了机场大巴又转了城乡中巴,谨华骑了家里的电三轮来接她。
那天,桂城下起了小雨,两人把行李用防水布盖好,这才由谨华来骑车,十年坐在一旁。雨越下越大,回到家两人的衣服各湿了一半,下车都快成了两只落汤鸡。谢保德急哄哄地添了炭,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十年和谨华却在门廊那里笑个不停。
“姐,我还记得有一次清明节,我们过独木桥吗?”
“你爸不让你点鞭炮你就生气,然后过独木桥的时候滑下去了,幸好那个沟不高,也有些水,不然肯定摔出个好歹来。”
“你记得我爸跳下去救我,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吗?”想到那个场景,谨华又忍不住笑了,好半天才止住笑说,“他屁股缝里夹着一条鱼,他一站来那鱼就掉下去了。”
十年也笑了,谢保德见她们俩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衣服也没去换,忙走过来说:“你们俩赶紧去换衣服啊,等会着凉了,大过年的生病,好吃的你们都没福气吃。”
谨华看见谢保德,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又漾起来了。
谢保德嘀咕道:“这孩子淋雨淋傻了吧。”
两人换了衣服,谨华就拿了十年的手机登陆了wi-Fi,贴心地告诉她现在不用愁和小舟哥视频了,她已经替她试过了,在她房间里信号也是顶呱呱的。
谨华对小舟的到来充满期待,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用勤工助学攒下来的钱买了套四件套,早已经洗干净了,等着小舟来就给他铺上。
谢保德倒是有些紧张,十年和他说起小舟过年会来家里,他大约只高兴了十秒就陷入了焦虑当中。家里实在太破旧了些,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接待这个城里来的姑爷。他甚至想着要不去和汪婶家商量一下,到时候让小舟到她家去住上两晚,她家是新建的楼房,干净又漂亮,每层楼还有洗手间,不像他家要走从后门走一分钟到之前的养猪棚那。
虽然猪早已经不养了,厕所也经过了改造,可以自动冲水,但到底还是有些远了。
谢保德左思右想,忐忑地问十年:“十年,你看要不要和汪婶说说,让小舟到汪婶家住两晚?我们家这条件,我担心小舟住不习惯。”
十年笑了笑说:“舅,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和小舟说过了,他说没关系的。到时候他睡我的房间,我和谨华睡。”
谢保德还是不放心:“这……”
十年笑笑说:“没事的,他拍戏的时候泥地里也打过滚的。”
谢保德叹了口气:“今年再多种一些果,把陈老师的钱还了,也攒一些钱把房子建起来。”
“舅,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参加工作了,到时候给你建栋漂漂亮亮的。”
谢保德笑笑说:“不用,你在平城花钱的地方多,我还能走能动的,能赚钱。”
谨华笑笑说:“还有我呢。”
年三十一起床,十年就开始忙个不停,一会贴春联,一会帮着谢保德炸扣肉、芋头和豆腐,一会又和谨华打扫着家里的卫生。
今天天气晴朗,太阳照得仿佛初夏的温度,这种天气洗洗涮涮倒特别适合,颇有一种除旧迎新的真实感受。
小舟倒没什么可忙的,醒来还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床,给十年发了许多消息也没有回复,他这才爬了起来。今晚他们去爷爷在郊区的别墅吃饭,蒙晓芸和于珉午觉醒来就先过去了,等快吃晚饭的时候堂哥会开车来接他一起过去,小舟就又一个人闲在了家里。
他到于珉的书房看了看,没找到想看的书,又到蒙晓芸的书房里去溜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多年前他见过的那本顾城的诗集。但他拿起书的时候,很容易就想起了那血淋淋的画面,他想了想还是缩回了手,又仔细找了找,终于看到了《红与黑》。
子昂一早醒来就一直在回复学生的问题,和不同的学生开会。有个去访问交流的学生投稿收到了审稿意见,但无论孟子昂怎么和他说他都不太理解。孟子昂在吃午饭的时候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让另一个靠谱的学生去解决他了。
他们今晚也在外吃饭,一大家子人,每年都是这样。但今年因为宿娟的病情,大家都有些低落,连孟月那五岁的儿子都变得安静了。孟子昂倒还挺喜欢这种氛围,但孟月那混蛋丈夫也就是他堂哥突然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把这一切破坏了。
子昂掏出了手机到堂哥面前,挑了挑眉说:“哥,扫码吧。”
“什么?”
“大过年的,有些照片就不用当着大家的面一起欣赏了吧?五万块,转过来吧。”
堂哥边掏手机边说:“原来孟教授也缺五万块啊。”
子昂听见扫码的声音,把手机收了回来,抬眸看着堂哥,勾了勾嘴角说:“想多给点也没关系,宿老板。”
孟月在一旁看着子昂,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堂弟了,子昂对她挑了挑眉,示意她看手机。
她打开一看,子昂把那五万块转给她了。
孟月问:“什么照片?”
子昂回道:“诈他的,但他做贼心虚。”
“谢谢啦,看来我可以直接买个爱马仕了。”
子昂退出对话框,给十年发了一句“除夕快乐”,他没有等她回复就收好了手机,看着满桌的佳肴,看着推杯换盏的众人,又看向了孟德铸和宿娟,他想或许这不仅是宿娟的最后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和这么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了。
吃过年夜饭,谢保德到汪婶家打牌去了,十年和谨华还有几个邻居小孩一起坐在堂屋边烤火边看春晚。
小舟吃过饭被拉着去放烟花,堂哥今年买了好几万的烟花,那些堂弟堂妹都很期待。
小舟一早就找了地方坐下,给十年打了视频。小舟的电话来得恰到好处,大家都被春晚弄得昏昏欲睡,他说要放烟花了,那些小孩一个个眼睛都亮了,一个个凑到了屏幕前要看他家的烟花。
手机屏幕太小,十年拿了ipad登录了微信,又打过去视频。
一簇簇的烟花升空、绽放,小舟听见一串串的惊呼声,看着屏幕里塞满的人头,连十年都看不见了。
等好不容易烟花放完了,两人又换了手机来视频,十年回了房间,见小舟也坐上车在往家走。
“明天真不用我去接你吗?”
“不用。”
“那你能找到吗?”
“你不是在镇上等我吗?”
“那你快到了记得告诉我。”
“好的宝宝,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
“明天见!”
“明天见。”
“十年,我很想你!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刻,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明天就见面了。”
“我知道,可真的没有办法去控制这种情感。十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我要永远,我说是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