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木平波的身体渐渐康复,他现在一天要吃六到八顿饭,往后余生都将如此。
但是习惯了之后,好像也没有什么。
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木平波给木羽乔打电话,一辈子没有温言细语过的他,竟然对木羽乔说软话,“乔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赚了那么多钱,还是把亲戚们的钱还了吧?”
木羽乔几乎没有考虑就断然拒绝,“我为什么要还?这个世道,挣钱各凭本事,我又不是找他们要的投资,又不是找他们借的钱,我不欠他们,上了牌桌,各凭本事,钱都是我凭本事赚的,还吐给他们?呸,我做慈善都不会给他们。”
“你想想你儿子。”
她立刻在电话那边嘶吼起来,“我不想!爸,你不要逼我。”
接着语气忽然又平稳下来,“你好好养病,如果需要钱就给我说。”
木平波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最后说了声“好吧”就放下了电话。
游萍说,“你外孙在学校被人欺负,被人戳脊梁骨,乔乔连这个都能忍下来。”
“怎么回事?”
“上次我去木晨曦那儿,方敏抒说的。”游萍叹了一声,“不过已经处理好了,亲戚,哼,老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儿子又做错了什么?学习稍微差一点,咱俩跟着这群亲戚损儿子;他出去打工,他们嘲笑他大学生当农民工;他自己养活自己创业,他们又说他不务正业。咱俩这一辈子挣的这些钱,哪一分是靠亲戚挣的?好像是活给他们看的一样。还有当初乔乔辞职,她什么也没有说,那天在医院你听见她说了么,她在单位的时候被人造黄谣,说她作风败坏。出去单干又说她出卖色相靠男人……”
游萍忽然哽咽,“乔乔小时候多乖啊,还帮着我带晨晨。我浑浑噩噩大半辈子过来了,好像都是活给别人看一样,因为没了面子,反倒刻薄起自己儿子……你们单位抓的那些个贪官污吏,少吗?你还跟他们不对付呢。乔乔最起码没干犯法的事情……”
沉默,须臾,又说,“乔乔也不是一天就走到这一步的……我现在想去帮着带航航和一平,儿子都不放心,宁可找外人来帮着带都不让我去,媳妇嘴上不说,难道我又看不出来么……”
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
木平波说不出话,回忆起过去的很多事情时,实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十月中旬,木平波有个年纪差不多大的表亲死了,那一家人把花圈送到了他家门口。
因为那个表亲往木羽乔的项目投了一百多万,最后全部打了水漂,当时就高血压晕倒,那一阵子又到处去找门路想把钱要回来,心力交瘁中风了,进医院躺了没几天,医生说救是能救,身体还行,但是不保证救活之后的自理能力,三个子女一商量,放弃手术保守治疗,拔管回家之后没几天,一口老痰没上来,家里没有吸痰机,十分钟就憋死了。
木平波习惯性地想叫游萍去找物业把那花圈处理掉,但拿出手机,想到游萍去儿子家看他们去了,就放弃了,自己给花圈拍了个照,去找了物业。
物业派人来把花圈处理了。
这天游萍回来时满脸红光的笑着,“儿媳妇是真的有明星相,说减肥就减肥,这又瘦了一圈,看着跟生一平之前也差不多。”
木平波问,“航航呢?”
“挺好的,”游萍说,“要比以前开朗一些了。”
“一平呢?”
“哦,你还记得你有个孙女啊,”游萍笑道,“快半岁了,那家伙,比刚生出来的时候硬多了,都能爬了,而且又胖,圆滚滚的。”
“都是方敏抒在带么?”
游萍点点头说,“她,还有那个叫孟佳的姑娘的妈一起在带。”
“木晨曦呢?”
“他这一阵子很忙。”
“哦。”
这年冬天,法院一审判决了木羽乔的案子,原告败诉,合同欺诈不成立,关键证据是,合同上有加黑加粗的“项目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请慎重考虑后决定”等等字样,补充协议里也有详细免责声明,原告方证据也不足,法院最后只支持了合同权责不对等,判决木羽乔及其关联公司部分退款。
原告们不服,继续上诉去了……
那年冬天又是一个暖冬,太阳时常懒洋洋地挂在东面,桐花巷的那两排法国梧桐落了叶,光秃秃两排枝干静静地立在熹微的阳光里,并没有显得萧杀。
单位给木平波安排了一个闲职,希望老同志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
二月初,过年了。
一平被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红彤彤,毛茸茸,力气又大,在橙房子里推着学步车跑来跑去的,而且还有点野。
木晨曦给刘以航买了几套拼插积木,航航高兴坏了,盘腿坐在阁楼上拼,一平玩够了学步车,就爬楼梯爬到阁楼上去破坏堂哥的劳动成果。
小孩子也许不懂“寄人篱下”这个词,但一定能懂这种感觉。
但是一平搞完了破坏,又跑去堂哥身上蹭,圆滚滚的木一平揉着很软萌,本来刘以航有一些伤心,他拿了一个小车逗一平,一平的注意力又马上转移到了那个小车上去。
他教她模仿汽车喇叭声,在地板上一边推着那个拼接小车一边“嘟……嘟……”
“哎嘿,”一平笑着拍起手来,“呼……呼……呼……”
航航把车推给她,她立刻又把车推回来,两个人就这样玩了好一会儿。
方敏抒上楼来找他俩,一下看到地上凌乱的拼插玩具,但两个小的却趴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航航差不多要七岁了,这个岁数的小孩一般都有叛逆心,脾气大,不会喜欢奶包的,他倒是和一平亲热得很。
敏敏忽然想,他会不会觉得寄人篱下应该表现得乖巧一点?
她想对刘以航说“舅妈不会把你当外人”之类的话,但一想到人家亲妈还在,这话又说不出去。
……
木羽乔一般不敢联系她或者木晨曦,害怕木晨曦把孩子送到他爸那儿去,木头老公没有提过这事,是婆婆和她闲谈时,被她套话套出来的。
方敏抒为这事问木晨曦,“你怎么不让大姑姐打电话问我孩子的情况呢?”
“她有什么脸皮来麻烦你呢?”木晨曦说,“再说,航航还不到七岁,他怎么懂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
“小孩子很敏感的。”方敏抒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木羽乔想儿子了,就找我婆婆联系是吧?也就只有妈妈心软会让她俩通电话。当初如果她带着儿子走,她就赢了,现在航航留在我们家里,对木羽乔来说,简直就是持续的惩罚。这就是剪不断,爱别离,求不得。”
又说,“你对航航本来也很好,但是他亲妈还在,每次联系亲妈都是靠外婆,舅舅舅妈嘴上关心他,吃穿上不克扣他,但是从来不让他和妈妈联系,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和木羽乔之间感情深的,不像他和他爸,你看他几乎不认他爸。哎,可怜哦。”
木晨曦就想起自己,他也觉得航航可怜,但也希望他健康长大,毕竟他是无辜的。
敏敏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是懂的吧,”
木晨曦说,“我就是不希望你有负担。”
敏敏笑了笑,“你想和木羽乔摘干净,可是摘得干净么?你不能因为过去的那些事情,然后把惩罚施加在无辜的小孩身上吧?”
“还是你说的有道理。”
“别了,”她抱抱他说,“你本来也见不得小孩子这么凄凉,你淋过雨,给陌生人都会撑个伞,何况是侄子。只是你自己心里拧巴了些而已。”
“我只是怕你的病……”
“我的日子过得这么闲云野鹤,那病早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