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师父王老师挎上挎包叫住我,她笑眯眯挽住我:“总算下班了。走,一起去搭地铁。”
她刚才还说了“迎合校领导”的话,现在又忽然对我做出亲昵举动,我一瞬间感到有些膈应,略微低头看了一眼她挽住我的地方。
“我东西还没理好。”我心虚地说。其实,我单纯只是不想和王老师同路。
“你有事啊?你男朋友来接你?”
我掩饰失败了。师父一眼就看出来我心里不情愿。
这样一来,我便不好拒绝了。
李驰说我心眼小,可心眼小的人往往比较敏感。我敏感又心软,这是我的性格,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一时间我改不了,不能拉下脸来和对我有恩的人翻脸。
我多么羡慕那些说翻脸就翻脸的人,可轮到我自己,却又觉得实在是做不出来。
“……没有。我就是怕你等……”我轻声嗫嚅道。
王老师笑嘻嘻说:“我们师徒俩,你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慢慢理,我等你。”
我心里更烦了,匆忙理好了东西,胡乱把包背上,尬笑着说:“走吧,王老师。”
这时候,谁路过校园林荫道,都会觉得我和王老师的关系很好。尤其在李莉走后,我也看得出来王老师有意拉拢我,入冬以来,只要双方都没有晚自习,她就会拉着我一起走,然后闲聊些学校里的事。
学校之外,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可聊的。她不像李莉,什么都愿意和我分享,甚少提及家庭情况,兴趣爱好或者流行的话题,更是没有。
可以说,她虽然是我的师父,是我尊敬的人,可我们的关系远没有到亲昵的程度。
所以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直觉先于我的大脑做出了判断,正因如此,我才烦躁。
我低着头看路,整个人都闷闷的,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司葭,你刚才是不是打勾了?”
“什么啊?”我装傻。
王老师轻笑一下,说:“刚才的投票呀。”
她好直白,我只能轻声“嗯”了一下,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
她执着于此,不说透不痛快的架势:“放心,司葭。我真没有偷看你怎么选的,我就是猜的。”
我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发紧,刚想组织语言解释自己的行为,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用的。我早就告诉你只要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做的就好,你又不听我的。偏要去管。”
这句“不听我的”和“偏要去管”,让我脑门一热。
——王老师是怎么知道我去和侯主任举报华超的?
王老师对我的表情很满意,流露出不与我计较的高姿态:“你这孩子,看着好脾气,也是挺拧的。不过年轻人都这样。”
我脸上一阵热一阵冷,敢情王老师是觉得我瞒着她越级汇报,所以才故意在会上把我给“卖”了?
“侯主任也做不了副校长的主。你没看出来吗?刚才在会上,副校长的讲话定了调了。难道副校长都表态了,我们还反着来啊。”王老师挑了挑眉。
我低声抗辩:“不止我一个人投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两票是谁投了呢?”王老师脸上流露出些许老奸巨猾的神色。
我朝王老师看看,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一脸志在必得,随后她压低音量:“侯主任和副校长。”
“为什么?”我不解。
王老师忽然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傻瓜。这样不就知道谁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了吗?”
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烫,就像有人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
王老师顿了顿,不管仍然呆若木鸡的我,自顾自说着:“你之前和李莉关系这么好,她就没告诉你点别的?她那神通广大,我们健平一草一木她都了如指掌。就没和你说说两班的学生得罪不起?你还记得吧?我开学后不久,就提醒过你,两班个个都是掐尖来着,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朝王老师望望,很想说,李莉告诉我的是,我们班才是“掐尖”来着,你却从来没承认过。只不过,我现在更加明白,所谓三班的掐尖是“成绩”,两班的掐尖是“关系”。
我身为三班的副班主任,又同时任教两班的语文,可谓水深火热。
“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的。司葭,你要知道师父是把你当自己人的。所以,我就告诉你吧。”王老师慈眉善目地看着我,拉起我冰冷的手,“昨天你前脚刚出办公室,副校长后脚就把华超从班里叫出来。其实,按道理来说,只要是在被抓到之前主动坦白,那都算是自首。你呢,也就别想不通了。谁想看着自己学校的学生学坏呢?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就得了。”
我心里堵得慌。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往外掏。
——我非常想不通的是,如果换了个学生,学校也会这么处理吗?
王老师不是一直都是非分明的吗?在讲台前教育自己学生时说的那些,现在面对另一个班级,就不适用了吗?
这个,难道不是叫做“两面派”?
我感觉一颗心正被无形之手,揉捏、挤压。社会性的我和天性中的我,正在心里打架。
王老师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给我上一课,她似笑非笑地说:“司葭,其实你这么固执己见,我都觉得奇怪呢。一方面,这又不是咱班里的孩子;另一方面,我看你平时也挺照顾这孩子,还觉得你无论如何都会保一保这孩子呢。”
“我怎么照顾、他了?我一视、同仁的。”我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舌头因为愤怒而微微打结。
“你不是早知道华超和顾洁敏好上了?”王老师戏谑地说,“这种事你倒会替孩子着想。”
我沉默一瞬,努力为自己争辩了一句:“情窦初开,彼此有好感,这是人之常情吧。那个和在校内抽烟的性质完全不同。而且那天他当着我的面撒谎了。”
王老师轻微嗤笑一下后,收敛笑容说:“你们年轻人思想前卫,或许会这么想。但是,要论后果,我看还是前者后果更严重,毕竟坏习惯是可以纠正的,可人的感情一旦放肆起来,是不受管束的。”
我没再争辩,知道抗辩无用,只得紧咬住牙。
“你可别小看misschen,别看她会上哭哭啼啼示个弱就是软性子。她手段可厉害的很,连学生早恋都敢掐。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去和家长说,效果都不同。我们得小心翼翼的事,她可以雷厉风行。你听懂了吗?”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我倒希望自己听不懂。
所以,整件事中,唯一受害的不就是于洋吗?顾洁敏算是遇人不淑,姑且算是自己运气不好,那于洋又算什么呢?
“我早说了,红颜祸水。misschen掐了也好,我看这个顾洁敏早点离开我们班才好。她一走,男生的心思可都收住了。”王老师继续愤愤不平地控诉着。
“可是顾洁敏有心理疾病啊。这一点,两班的陈老师知不知道?”
我心里想的是,就算早恋不对,也该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处理,换言之,华超突然染上不良嗜好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什么叫有病?”王老师反问我,“连母亲都不承认自己孩子有病,难道我们去挑明了?再说,明知道自己有病不更应该离男生远一点吗?招惹什么呢?自作自受……”
王老师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心越来越沉,就像这慢慢暗下来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