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怎么称呼他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显然像夏辉那样直呼“黄老汉”的称呼是有些尴尬的。他弓着腰在油灯下费劲儿地熬着汤药,与我素未相识,远不及夏辉那样的“亲近”。
“娃子,你帮俺拿一拿草来,就堆在屋后头的那堆干的,不拿多,两把就行。”
“哦……哦哦,我这就去拿。”
一边答应着,我一边慌忙起身走出门外,凭借着手机的灯光,两手用力夹起那些像是干柴的草药,也顿时感到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因为受惊而在自己掌心上爬来爬去,差点没直接摔在地上。
“咋啦?被咬着了?”
“呃,没、没有,我马上就过来!”
说实话很害怕,因为很讨厌虫子,这无关乎喜好,仅仅只是因为心理上接受不能,而说起来明明小时候还并无感觉,却不知为何长大以后就怕到碰都不敢碰了。
但想到这些都是为了矢车菊,那可怜的小家伙是那么痛苦,我便紧咬着牙关,闭着眼睛就赶紧抱起草药,也因此差点就被绊倒,直接将脑袋撞在门框上。
“唉,你们城里的娃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给俺吧!就说你们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生活的艰辛……”
听着三分责怪,七分感慨的话,我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拍去手上的虫子,颇有些后怕地揣进兜里,又重新吊起心来,讪讪地坐回板凳上,继续看着“黄老汉”他熬药。
“小辉辉那娃子又跑了,留你个女娃在这儿像什么话?你别怪俺多嘴啊,以后可要好生管着他,当家后就得严起来,不然男人再天天到处乱跑可就难看咯!”
这算是刻板印象吗?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话,只能“嗯,嘛,啊”地敷衍过去,同时也渐渐闻到屋子里面开始弥漫起一股很浓的味道,类似于花香,不过也带些艾叶味。
总觉得,闻着这股味道,会感到有些莫名的安心,能够平复波澜的情绪。
“……哈,又是十年过去了啊,孩子也长大了,却是不能团团圆圆,真是造孽啊……”
熬着熬着,“黄老汉”突然笑了起来,挤着脸皮的皱纹非常难看,然而听上去的语气却难以言喻,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因此停下,只是继续升起烟雾,慢慢填满整个房间。
“沐雪娃子啊,是叫这个名对吧?你别怨俺啰嗦啊,夏辉那娃子吃了太多不应该吃的苦……包括他爹妈也是,为人向善却不得善终,早早都走了去,搞得他也有点犟,总是喜欢钻牛角尖。”
“嗯……我是知道的,这些小时候的事情,他有提及过不少。”
其实要说起来执拗上,曾经的自己大概也不比夏辉要好到哪里去,只不过迫于能力有限,我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任性,远不及他那样翻江倒海。
可也正因如此,我也总会担心他出什么事情,那宛如冰冷石碑的浑黑背影虽然高大,却也伤痕累累,尽显疲惫,想着要自己一人去解决所有的问题,傻得让人无奈。
而仔细想想,夏辉他其实,也才只不过二十二岁啊,能比我大哪里去呢?
“嗐……他小时候啊,因为妈受了流言侮辱,就动起手把同学揍了一顿,那样不计后果地施展拳脚,结果就让他爹好不容易弄来在城里面读书的名额作了空,只得回镇上去读,就这样最后还是没能学下去,可算是天生的倒霉娃子。”
这些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呢。
虽然夏辉他已经和自己确定了关系,不过每每谈到过去的时候,他也总是摆出一副苦恼的模样。尽管也会欣然敞开心扉,像是讲故事那样娓娓道来,然而也仅限于此便是。
这尤为体现在谈到他爸爸妈妈的问题上时,对此我也感同身受,因为再怎么告诉自己放下,那也终究是很痛苦的回忆,不可能完全置若罔闻。
所以我会接纳他的软弱,并包容那些不好的情绪,就像是他拥抱我那样,欣然答应下来。
“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俺看来哪有那么多的偶然?沐雪娃子你还记得俺前天说过的话吗?这世间万物啊,那都是有灵韵在里面的,有因皆有果,完全有迹可循……”
“您当时不是说的是山有灵韵吗?”
“咳咳咳。年纪大了点,对不上心的事情记不清也正常……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不能尊敬尊敬长辈?别老是想着抓字词去拆台,唉!真是不会事!”
我苦笑着又能说什么呢?兴许夏辉他说的没错,我应该是太过于温柔了,只要不触及底线,哪怕只是象征性地生气一下,自己都很勉强呢。
虽然,我也只是想要以平和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就是,纵使再怎么历经残酷,可付诸太多暴力以后,所剩下的又有什么呢?
“唔……头好痛……夏辉……夏辉?你在哪里……?”
矢车菊,她似乎是又醒了过来,焦急地抬起小手想要去握住那并不存在的事物,依然是喘息着头冒冷汗,脸色惨白,就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别害怕,夏辉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汤药的味道愈加浓厚,我也很担心这对于感官敏感的小家伙来说是否太过于刺激,毕竟俗话也说过是药三分毒,而我现在能够做的,也只有怀着相信,并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骗人……夏辉他是不是走了……?我闻不到他的气味……骗人……他也要抛弃我吗……?”
“……绝对没有那样的事情。”
我好想拥抱起她,可那颤抖的娇小身躯予以回应“拒绝”;虽然也并非第一次去尝试轻抚她的脑袋,可那柔软的耳朵却是病怏怏地耷拉着了无生气。
“矢车菊……不要轻易说出‘抛弃’这样残忍的话来。”
我能够理解,虽然是小家伙她自己离开的妈妈身边,然而在遇到夏辉之前,饱经蹂躏的她也会理所当然的去偏执地认为自己被抛弃了,所以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归根结底,那也是过分的话,是在否认之前付出的话,是可怜且可悲的话。
“夏辉他是爱你的啊……正如他一视同仁地爱着我们一样……”
孱弱的双手无力且瘫软,很难让我相信这居然就是爆发起来足以将成年人直接掀飞出去的孩子,她明明也会这么虚弱,明明也会这么无助。
然而就是因为这“不一样”的身体,纵使在思想上同为知性,也依然并非人类吗?
“嚯,俺大概是明白为啥你和小辉辉能走到一起了,那娃子可是直接啥都没交代就直接跑了,你还这么向着他维护,可真是痴心醉迷啊。”
一边说着很奇怪的话,“黄老汉”他一边单手端着汤药走了过来,但仅仅只是瞥了一眼,那浑浊且犹如污物般粘稠的黄绿色汤药就差点让我直接吐了出来。
“……这个……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虽然也知道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然而这种怎么看都怎么不靠谱的东西很是让自己心惊肉跳,也不得暗暗在心中庆幸矢车菊她睁不开眼睛,否则只怕是宁愿去死也绝不“屈服”了。
“您要不要再好好确定一下?这种土方子怎么说看上去也有点太不靠谱了吧……”
“谁给你说的这是要喂给小娃子的药?”
“啊?不是吗?”
出乎意料,“黄老汉”瞥了我一眼,接着就直接坐在床边,仰起头自己猛地喝了一大口搪瓷碗中的液体,还十分满足似地舔了舔嘴唇,差点让我惊掉下巴。
“这是俺延年益寿的大补汤,小娃子喝不得的,真正治病的东西是那把烧起来的干药,多闻闻就治好了,就跟艾草差不多。”
“……您是认真的吗?”
我越发怀疑这家伙是神棍了,那干柴似草药只要点起来闻一闻就能治好那么严重的病吗?哪怕是“神医”都要装模做样地弄些什么名堂出来吧?这又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呢?
“看样子你是不信俺啊?也罢,反正俺这大半辈子都被骂是卖假药的……不过娃子你放心好了,那可是夏辉的家人,俺又怎么会坑害她呢?”
那明显是皱起了眉头,接着“黄老汉”大手一指,顺着看过去,我震惊地发现原本还十分痛苦的矢车菊她,呼吸竟然已经平缓了许多,胸口也有序地起伏着,神情放松,打着轻鼾又睡了过去,甚至于就连脸色都红润了些许。
他居然是真的有货在里面的?
“抱歉……我不该怀疑您的……只是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嗯哼?难以置信是吧?那很对事,毕竟俺自己也不太信这个东西。”
什么叫做“自己也不太信”?我更加疑惑地抬起头来,“黄老汉”他只是轻哼着想要拿起酒瓶喝两口,只是快要到嘴边的时候又猛地放了下去。
“就让那干药继续烧着吧,你跟俺出去透透气,让俺跟你详细讲讲。”
“……好的。”
虽然很想继续待在小家伙的身边照看她,不过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似乎让她静心休息更好,于是我便起身跟着“黄老汉”走了出去。
“所以,您既然能够治好矢车菊,那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发烧的?”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这是不同于新海那里的沁人心脾。
虽然因为没有灯光而漆黑一片,但多少我也能够理解夏辉他为什么总是说新海的风浪很让人烦闷,这样近乎于两个世界的跨度,很是容易让人沉醉。
“唔,已经有十多年还是几十年没用过这法子了……最早还是那女人教俺的来着。”
“那女人?是说矢车菊和墨菊的妈妈吗?”
这听起来就好像是遗传病?不过考虑到小家伙她们特殊的身体情况,再多奇怪的事情我突然也觉得似乎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了。
“啊对,就是那样……按那女人的话说就是,她们很容易被情感左右,而敏锐的感官又会放大各种各样的情感,这也包括土地乃至环境本身上去,甚至会因为这个而对身体过激……反正俺是听不懂啥意思。”
环境?是在说红河污染的事情吗?
“那似乎很是玄乎,可墨菊她……就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显着的症状,对此我完全想不明白又该怎么解释,难道个体之间也会有不同的差异?”
“这俺哪儿知道?那女人也没多说过,都是实践出真知。”
对此我感到有些失望,就好像明明快要接近答案,却突然脚下一空,随着崩塌的石块一起跌落回崖底那般折磨不堪。
“说实在的,那干药就是几把安心养神的熏草罢了,以前平常人家没事也拿着做点荷包给小娃戴,效果不堪大用……但那女人和她的娃子也不是平常人,对不?”
轻轻点了点头,我想要认同,却又不想要认同这样的话。
有关乎她们是否为“人类”这件事,也许并不应该想的太过于明白,这不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可以定义的事情,哪怕是夏辉他也没有办法完全肯定吧。
我们只是一味地将两个小家伙当作“人类”看待而已,也只能这样去看待。
“话说回来,小辉辉那娃子肯定是又跑去哪里找事了吧?俺猜是镇上的皮革厂。看到这小娃子发烧的时候俺就想着会不会是跑到红河上边去看了……那里水脏,就是皮革厂排下来的。”
“皮革厂?”
他是知道污染源头在哪里的吗?早知如此应该劝夏辉留下来才是,这并不能够怪“黄老汉”,只是因为夏辉他实在太过于着急,着急着要去找到幕后黑手。
所以,有关环境会影响情感乃至身体的事情,墨菊肯定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什么,并全部告诉了夏辉才是。
“皮革厂……那叫啥来着?哦对,临江皮革厂!前两年搬迁过来的企业吧,还带了一帮子猎户,上山盗猎啥的,反正把厂里面闹的不轻,但人早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连路都走不太动的老头子们,也掀不起啥风浪。”
他继续说着,不过因为周遭太过于黑暗,我完全看不清是怎么样的表情,只是似乎听到那浑厚的嗓音在发颤。
“小娃子啊,你知道不?人走了不是真正的死亡……土地凋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