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夜兴许是缘于身体还没有适应,在这几乎是没有什么灯火可言的厂区外,如今鲜有人烟气息朦胧地弥漫,也连带着叫我无法入睡,甚至开始有些怀念城市里那由混凝土和钢筋所构成的牢笼,至少狭隘而又单调,对于像自己这样早已被荼毒许久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嘶……呼……”提起桶里的冷水拍打脸颊,即便是相同的洗漱,也会有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各地,但总归来说似乎也都是很凑合的事情,慢慢也就养成了这种习惯,而无关乎到底是为了清洁还是象征性地清醒,反正拿我的体感来说,可能是后者居多,而这里的水也确实够猛,“……糟糕透了……”
天色渐明,虽然也有群山的遮掩,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日出的辉色总是显得很耀眼,哪怕是在新海市的时候也亦是如此,就好像大自然在坚持它的最后一缕温暖,而不论人们是否关切,都平等地撒播着热与光亮,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但这样的联系,如果被打破的话又会怎么样呢?我莫名突然想到这个疑问,那似乎有些哲学的意味在里面,而自己就像是个不负责任的质疑者,单单提出问题而无法解决,是很令人生厌烦却也无可奈何的事情,直到奶奶的呼喊传入耳中,才猛地回过神来。
“你起这么早啊?”我知道她已经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天,尽管没有城市里面那样让人喘不过来气的生活习惯,然而大抵是半辈子修来的结果,也依然赶在打鸣之前就睁开了眼,端来米稀饭在桌上,嘴里嘟囔着些关切的话,手里还攥着两个鸡蛋,“瞌睡不?要是瞌睡的话,吃完饭再睡会儿啊,切忌不能整坏了身子!”
“哈哈……没事,我一直都这样。”纵使疲惫也早已折服了心灵,然而那份发自内心深处而生的渴望,仍然驱使着我半挣扎地说着违心的话来,然而到底是想要不让他人担心,还是单纯的倔强心作祟,自己也不得而知,“嗯……还有啊,鸡蛋我吃一个就够了,多了也吃不下,胃不太好,吃多了也不消化……”
至少没有重油重盐,偶尔清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想起来沐那家伙虽然也会做饭,不过在刚确认关系的一段时间里,总是特别热衷于搞些什么“新样式”,其中大部分都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玩意儿,也几乎全靠调味料来保证味道,差点叫自己咸死。
“我只是想要多为你做点事情而已……”回想起来,当时我抱怨过这件事后,沐的表现也显得很奇怪,就像是受到什么很大的挫折似的,不过倒也很快就振作了过来,所以自己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当回事,“呼……那我就先尽量做些拿手的吧,至于其它的东西……我、我会在保证味道的前提下再端给夏辉你的!”
自那之后,我确实基本上没再见过沐折腾什么奇奇怪怪的菜肴了,就算偶尔有过一两次,也都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例如枣泥油饼之类的,反正总比什么水果馅的饺子要来的好接受,当点心吃还可以,这样甜口的东西也似乎很受两个小家伙喜欢。
“是因为饱含‘情绪’喵,满怀着心意所做的食物,会让矢车菊感到很愉悦喵。”那时她还会说着“喵喵喵”的口癖,不过说出口的话却反而叫我感到不解,甚至于就连同样有着血脉的墨菊也摇头表示听不太懂,就似乎有关于“情绪”的事情,唯有她自己与众不同,“……总之,夏辉应该多多关心些沐姐姐喵,矢车菊能够感受到喵,那股隐隐约约的困惑喵……”
虽然不能理解到底是为什么,然而多少是出于心里的愧疚,最起码来说,沐她愿意为了我而努力,哪怕是在结果上不尽人意,但至少也应该得到安慰才是,所以在那之后我也找到她道了歉,而这也算是我们之间那粘腻生活的小小插曲。
“不过我还是真的想要为夏辉你做些什么啊……”把玩着自己留长的发梢,即便是很狭小的房间,那天的沐也还是坐在窗前自言自语着什么,眼眸里也不禁流露出迷茫的颜色,托着脑袋仰望天空,蔚蓝的倒影显现在殷红的瞳孔之下,“这样下去的话,我不就只能拿身体当作回报了吗……哈哈,我开玩笑的……嗯……开个玩笑……”
我不清楚这样的玩笑是否真的好笑,至少在自己的印象里,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除了“爱”,她是个不检点的家伙——然而到了那种地步,我也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就是。
“你瞅那边那块地,对,就篱那边那块,那就是你爹以前干的一块地。”大抵是因为奶奶腿脚不便的缘故,即便是要上山,这样缓慢的速度也不会让我感到有多累,而且迎着清晨的微风,听起沙沙作响的积雪枝叶,也同样让人莫名有劲,“说起来……以前你爹也是干活的,不过后来厂里搬过来啊,就都跟着去当工人了……那地闲着也就闲着,让给了别家去。”
顺着手势看过去,那块地其实说是地,和周遭荒废的烂摊子也几乎没啥区别,想来大概也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无非关乎于生活质量上的问题,所以不管是谁接手,只要是家中有年轻男人的话,基本也都应该拖家带口地跑到城里去了,而这些哪怕有很好的收成也赚不到几分钱的地,自然也就形同虚设。
“你爹当年也是喜欢较劲,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厂里面干多了,老是念着什么一定要赚大钱了才娶媳妇。”那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奶奶她说着,也不自觉地站住了脚步,喃喃地说着,宛如我的父亲就还在身旁,“可后来啊,他碰上了你妈,就几年的时间,也不嚷嚷着什么要赚大钱才肯了,俩人就这样扯在一起,再然后也就有了你。”
对于我父母的事情,其实我也直知道他们很恩爱,虽然不受待见,然而却也没有什么怨言,哪怕是吵架都只发生过一次,但说到底,两人到底是怎么促成的,自己却一无所知。
“你爷爷他……唉!他就是大男子主义,看不惯你妈,总觉得人家不干不净。”也许是拉偏架,也许只是不想说的太过分,对于奶奶的这番话,我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归根结底是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再怎么去抱怨,也都无济于事,“说来也是,你妈是外地人,还有些文化,她那样的姑娘,怎么会甘愿在家里面听你爷爷使唤?连着几次没怀上你,两人就撕破了脸,接着就成了两家……”
“那我妈她……她就没想过要回自己老家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母亲被拐卖来的特殊身份,而既然是外地人,那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而留到西南县的呢?若只是为了父亲的话,我自认为多少有些太痴情了,“而且,我也有想要去拜访她老家人的意思……”
“……你妈她不是没有想过,说起来,她还是新海人。”
“新海人?”这话着实让我感到震惊,我虽然知道母亲有些文化,很大可能也是出身自当初比较发达的城市人家,可居然是新海,那样的话应该更有理由回去才是,至少也要顾及自己的家人才对,然而却真的留在了中河省的这个破旧小县里,我所能想到剩下的理由,恐怕都不是什么好结果,“难道说,把我妈卖给人贩子的就是她老家的人?”
如此来说,倒也能解释为什么母亲对于自己的原生家庭只字不提了,而即便是逢年过节,我也从未见到过她提起过回娘家的事情,毕竟就连我在失去他们以后,也足有十年多没再回过故乡了,这样的痛苦实在很难令人释怀。
“谁给你说你妈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听到我这么问后,却显得尤为诧异,就好像那是什么野史一样,也让我吃了一惊,“她……唉!村里头的人这么说,完全是瞎传的!骂她‘被拐来的外地野种’,只是为了羞辱罢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甚至印象里面就连父亲和母亲都似乎没有出面反驳过这件事,于是就理所当然的让自己也以为那就是事实了吗?一想到如此我便不禁攥紧了拳头,感到胸中有股难以宣泄的怒火在翻涌,半晌才终于叹出口气。
“异地办身份证的话,要拿不少材料……”回想起当初,我刚刚脱离地下的那个冬季,秋先生他好心接纳我的时候,似乎就提到过什么细节,“小夏你这样拿不出户口本,也没有居住证明和出生证明的话,我就得去联系你老家那边了,要花不少时间。”
虽然过程非常艰难,但好在最后秋先生他还是为我办理下了身份证,也包括户口本之类的种种以及复印件,尽管是补办的,而且听说为此费了很大的努力,不过总归是让我摆脱了黑户的窘境,也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件事,我终于是彻底信任了秋先生。
“说来也是奇怪……小夏你是单亲家庭吗?”在我搬进画室储物室的时候,秋先生唐突地这样问了一句,好像是在为我补办证件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什么奇怪情况那样,语气充满了疑惑和不解,“我无意冒犯,只是帮忙办事的朋友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母亲的信息,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而你的户籍上也仅仅只是挂了你父亲而已……”
大抵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从“爱”的死亡中走过来,整日麻痹自己活在封闭记忆营造出的虚幻之中,所以对于这件事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实在是很愚蠢的行为,也自嘲地感慨原来我对自己父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多少了解。
“俺是看着你爹妈在一起的……最早进村的时候,你妈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就连老头子也没多说什么,还是客客气气地相处了些日子。”奶奶有条不紊地说着些我闻所未闻的事情,在这寥寥几语都得无比空灵的山腰里,她的话就像是对待老友一般不紧不慢,“毕竟,你妈心善又有力气,一个人都能顶上几个年轻男人干活,为人也勤快,这样的好姑娘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自然在最早的时候很受待见……”
“……我很难想象那是什么画面,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啊……后来……”语塞了几秒钟,她看向山下荒凉的厂区旧址,也许是因为变故就是从那里发生的,然而最后却也没有提及,只是捂了捂额头,喘了几口粗气,“后来……你妈因为好几次没怀上你,老头子就觉得有什么问题在里面,而恰巧这时城里面有大人物找上咱家,说是想要带你妈走,要出一大笔钱来买她……”
“城里面的大人物……”这样的说法很让我不爽,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比百姓高贵似的,只要出足够多的钱就可以颠倒一切,就连人命都可以变得量化起来,纵使手段如何恶劣,然而对于同为奶奶一样无权无势的村民与工人们来说,也毫无办法,“我猜猜……那个‘大人物’想要我妈,而我爷爷正好也开始厌恶她,于是在内外的攻击下,我们家才会变得遭人唾弃吗?”
“……那人出了一大笔钱,你爹妈不同意,他就威胁,威胁没有,他就拿钱砸老板进村里搞小手段,拿福利收买邻居,还四处造谣……”她句句不提血,却又句句渗着血,“可就是这样,你爹妈也熬下来了,在有了你以后,他们就更不可能答应了,于是到了这种地步,那大人物就开始刁难你……你上学那些事,虽然没人认,不过俺觉得八成也是那些人干的。”
风浪转瞬而过,云层也恍然飞跃,纵观山下曾经有多繁荣的厂区,如今就有多么残败不堪,我极其清楚这不过是那些所谓“大人物”的手段,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赋予你成功,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一脚踢开,于是所有的事物便皆为空空如也。
“俺心里清楚,那是一场火……一场让咱家家破人亡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