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一辆青灰顶的马车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入了京城门,摇摇晃晃地朝着长公主府所在的方向驶去。
马车内坐着一位妇人,两名姑娘,以及一个扎着两把小揪揪的丫头。
那位年纪稍长的妇人,正是当初在李府曾伺候过江姝静的崔嬷嬷。
而与她面对面坐着的姑娘,正是收到了姜荷绮的书信命令,披星戴月往回赶的橘红。
这马车内的四人,唯有崔嬷嬷和橘红是旧相识。
可虽是旧相识,崔嬷嬷却忍不住频频向对面投去打量疑惑的目光,一边打量一边在心底暗暗嘀咕:
“这竟然是橘红?”
崔嬷嬷的目光胶在了橘红光洁饱满的面庞上,相认多日,她至今都没能从那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那个满脸黢黑,粗眉紫唇的丑丫头,在她面前洗了一把脸,就变成了清秀可人的姑娘?
瞧那细细长长的眉毛,瞧那双乌黑黝亮的眼睛,瞧那琼鼻樱唇。
莫说她从前是个伺候人的丑丫头,便说她是哪个官家小姐也不过分。
橘红尚且如此,那当初同样“丑”的姑娘,又会蜕变成何等模样呢?
崔嬷嬷不由得在心底默默想着:
“也不知道我的乖孙儿,日后又会有怎样的造化?”
崔嬷嬷的目光落在身侧年幼的小孙女身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慈祥的神态。
而此刻,尚且年幼的小姑娘正满脸好奇地趴在车窗边,探出小半个脑袋,朝马车外面张望着。
她自出生以来,便生长在田野间。
这还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集市。
是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好奇,看了大大小小的店铺摊子也好奇,听了一句半句俚语打骂也会跟着学。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乌溜溜的好奇光芒。
至于另一位同车而行的姑娘——姜轻则是木着一张脸,冷若冰霜地坐在角落里,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从梧城到京城,纵然是快马加鞭,她们也足足走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可除了日常出去巡逻,以及每日的用饭用水,姜轻都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不声不响地坐在马车最里面的角落里,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崔嬷嬷上马车的时候,常常会被这样一位冰雕般的冷美人吓一跳。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过了京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一直如木头般无声无息的姜轻忽地伸出手。
“唰”地一下将小丫头攥在手心里的帘子扯了过来,“啪嗒”一声撂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小丫头一跳,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瘪了瘪嘴扑进了自家祖母的怀中。
崔嬷嬷自然是不敢得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姜轻,只好搂着孙女往后面缩了缩。
一边拍着小孙女的背,低声安抚着,一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橘红。
橘红低垂着眼皮,满脑袋里都是即将见到自家姑娘的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
在四人的各怀心绪中,马车停在了公主府旁侧的角门处。
姜轻率先跳下马车,敲开了角门的一条缝隙,朝里面递过去一块小小的玉。
里面的小子接过,放在日光下细细端详后,忙端起一张春风拂面的笑容,打开门,殷勤地请她进府。
姜轻略点了点头,转身冲着马车里面招呼一声。
橘红闻声而动,动作干净利索地从马车里跳下来,又张开双臂将小丫头抱到地上,最后扶了腿肚子发麻的崔嬷嬷一把。
四人在角门前齐齐站定,这才迈步朝里间走去。
“阿姐!”
伴随着如风般卷来的脚步声,一道清脆的呼唤声追至耳边。
四人扭身回眸,只见最先得到消息的姜吕如风一边从远处奔过来。
身形如风轻盈,眨眼间便奔至眼前,一头扎进了姜轻的怀抱中,扭股糖似的呢喃道:
“阿姐,你可回来了!”
冷若冰霜的姜轻面上这才露出了这大半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摸了摸自家小妹被蹭得炸毛的头发,轻声道:
“都长大了,怎么还这般不稳重。
小心师傅瞧见了,又要罚你扎马步!”
姜吕哼哼唧唧地从姐姐的怀抱中退出来,冲着橘红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就往东院的方向扯,嘴里嘀咕着要去给殿下见礼。
橘红点头微笑,与她们两姐妹先行告辞,抬脚往西院的方向走。
徒留下崔嬷嬷祖孙二人站定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偌大的公主府,陷入震惊当中。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处都已经足足有三个李府那么大了,崔嬷嬷还从未见过也没有想象过一个主人家的宅子能有这么大,不由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倒是小丫头因着个子矮,目光受限,对着公主府的庞大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有些到了陌生地方的局促:
“祖母,咱们去哪呀?”
小丫头稚声稚气的声音响起,这才将崔嬷嬷从震惊中拉回。
崔嬷嬷瞧瞧姜轻姜吕姐妹二人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橘红急匆匆的步伐,弯腰抱起孙女,跟在了橘红后面。
无需菱花桔花两人通报,橘红自顾自地推开了西院的门,走进了江姝静所在的书房。
橘红站在门口,久久凝视着自家姑娘的眉眼面庞,一时潸然泪下。
变了。
姑娘变了。
橘红的目光流转在桌案前的江姝静身上,满腹情思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流转:
姑娘瘦了,憔悴了,整个人都散发着悲伤柔软的气息,和记忆里坚毅清冷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听见动静的江姝静抬头,目光凝在背着光的橘红身上,险些没有将她认出来:
黑了。
也瘦了。
她的小丫头出去转了一圈,把自己折腾得变样了。
但好在眼神炯炯,看起来很有精气神。
江姝静欣喜地眨了眨眸子,站起身来,与飞奔着扑过来的橘红抱了个满怀:
“回来了。”
“嗯。”
橘红强忍着哭腔,把脸窝在自家姑娘的怀里,闷闷地应着。
两下里含泪见过,又互相用目光将对方看了个十几遍之后,橘红才猛地想起来:
“对了!姑娘,我带了两个人回来。”
说着,橘红朝门外招呼一声,把崔嬷嬷祖孙二人拉了进来。
见到故人,江姝静很是惊讶,将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橘红。
崔嬷嬷也同样震惊不已,她原以为橘红的面容已经足够叫她吃惊的了,没想到江姝静的真颜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前冰雪般剔透玲珑的人物,真的是那在李府的江姑娘?
直到江姝静缓缓开口,熟悉的声音响起,崔嬷嬷方才信了五六分:
“嬷嬷近来可好?”
虽是信了面前美人就是心善的江姑娘,可崔嬷嬷仍旧觉得与江姝静之间少了几分从前在李府的亲近,并不敢十分抬起头来说话,拘谨地回话道:
“托姑娘的福,家中一切都好。”
说着拍了拍身侧小丫头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慈声叫她给江姝静行礼:
“这是我的小孙女,谢韶甜,姑娘可以唤她小名甜儿。”
说话间,谢韶甜将两只肉嘟嘟粉嫩嫩的小手握在一起,攥成个做揖拳头的样子,朝着江姝静弯腰行礼:
“小甜儿给姑娘行礼啦!”
谢韶甜生得粉嫩可爱,扎着两把小揪揪,叫江姝静见了便心生欢喜。
不由得到处看了看,也没找到一件合适的见面礼,只得从荷包里摸出个圆滚滚的大金锭子,塞到小丫头手里:
“好,名气好,人更好。”
崔嬷嬷连忙摆手,要将金锭子拿过来还给江姝静:
“姑娘,这太贵重了!我们祖孙二人已经受了您许多照拂恩惠,可不敢受这样贵重的礼!”
江姝静弯唇笑了笑,不容拒绝地又塞了回去:
“京城地界东西样样都精巧,也样样都金贵,这点钱是给孩子买零嘴儿吃的。”
崔嬷嬷也是初次上京城,遂推辞不过,拍着小甜儿的脑袋叫她又给江姝静福了一礼。
把小甜儿抱至一边吃点心,崔嬷嬷从随身的包袱里捏出一本账簿来:
“姑娘,这是您临上京前叫我在梧城安置的田院山头的账本,因是刚接手,一年下来还只是赚了些毛利,姑娘请过目。”
崔嬷嬷心里有些发虚。
原本她觉着自己算是十里八乡能干的了,刚接手这庄头就能做到赚银子。
可如今到了姑娘跟前,见姑娘随手就是一锭金子赏人,不由得觉得姑娘必然看不上自己这点收成,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本事不够,会叫姑娘心里觉得笑话。
在她惴惴不安的眼神中,江姝静只略略翻过几页,便将账簿放下了。
崔嬷嬷的眼神胶在了那被搁置一边的账簿上,情不自禁地问道:
“姑娘,可是这账簿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