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地簧门外突然传来数人急速奔跑之声。
楚楚不动,我也不动,只是盯着那地簧门,不断地猜测会有什么人第一个闯进来。
我希望那是竹夫人的手下,但也觉得希望不大。按照我的所见所闻,“镜室”里工作人员极少,竹夫人已经把冰湖划为主战场,自然会命令所有的手下去解决冰湖抽水的终极问题,再也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处理这边的事。唯一的答案——门外奔走的全都是敌人。
一想到我们两人孤军深入至强敌环伺的地底,我立刻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大哥,今天如果有一个人先死,那就一定是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从我记事起,我对身边的任何人、事、物都不看重,觉得那些全都毫无意义,直到你闯入了我的世界。你像一道电光,劈裂黑暗,带来光明,让我的世界从此不同。你是最好的,即使我们只能保持不完美的关系,我仍然坚持认为,你是最好的,无人可以匹敌,没人能够取代——”楚楚的话炽热无比,但她叙述时的音调却是冷静而喑哑,可见她此刻的心正被失去血胆蛊婆的痛苦挟持着。
苗女多情,但我却没有资格接受她的崇拜与爱慕,因为我身边已经有了唐晚。
“楚楚,你还这么年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美好的未来。”我试图鼓舞她,解开她必死的心结。
“是敌人不想让我们活,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他们的血,还血胆蛊婆流下的血。自古以来,中原人只是大言不惭地批评苗疆炼蛊师有多凶残,他们从未想过,在漫长的历史循环中,我们苗人经过了多少歧视与迫害?人是会变的,被伤透了心的苗人也能学会伤别人的心。这一次,我要将杀了血胆蛊婆的凶手化为齑粉,让所有敌人记住苗疆炼蛊师的杀人手段。”楚楚幽幽地说。
此刻,她的眼珠表面布满了血丝,浑身都散发着腾腾杀气,已经变成了一尊怨气冲天的战神。
地簧门一开,当先进来的竟然是个穿着黑白山水旗袍的盘发女子,手中掂着一把青色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挥动着。
她的五官十分匀称,只是双眉微微皱着,眼中写满了疑惑。
“不是她。”楚楚摇头,“但她恰好经过这里,是天意要她赶来送死。”
“镜室”是个科研机构,内部人员不可能穿成这个样子,所以楚楚立刻将对方判定为敌人。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女子遥遥地望着我。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默然不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女子口中颠来倒去都只是这一句话,眉宇深锁,仿佛藏着无尽的疑问。
我试探着问:“你是谁?”
她应声反问:“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看到她手中的团扇扇面上写着六个草书小字,依次念来,却是“小火柴大鱼头”这几个字。由这几个字,我立刻联想到一个曾在影视剧中出现的济南美女,而该美女又经史学家、民俗专家考证,她的确曾居住在济南大明湖南岸的百花洲深处,并且其姓名与家族都可以在济南清代户籍花名册上查到。该美女的家族祖传烹饪秘技,济南城内最大、最火爆的几大酒楼全都属于其家族所有,而在所有秘技中,独有一道菜名曰“小火柴大鱼头”,当年深受乾隆皇帝青睐,是载入宫廷上八珍席的压轴菜。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一切都是拜官大娘所赐。”情势所限,我无法详细解释官大娘“九命”的复杂之处,只能概略地讲,九个人、九条命附着在官大娘身上,就像九只异鸟栖息于同一棵老树上一样。老树健在时,九鸟相安无事,各个潜伏隐形,虚度光阴。等到老树一死,九鸟就各自单飞,彼此间不受任何限制。这九鸟的性质与品行不同,有些坏到极致,有些则善到极致,不可一概而论。
我知道这女子是官大娘“九命”之一,在“镜室”棱镜的分解之下,已经产生了无法窥其原貌的改变。
我也知道,“镜室”棱镜分解的先进技术和科研设备无与伦比,绝对不是吉娜带我去参观的那一小部分,肯定要大得多、复杂得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女子转身向外走。
我无法留住她,因为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地簧门打开时,女子侧身,翩然而出,脚步如行云流水一般。
“你对她有兴趣?”楚楚问。
“我只对凶手感兴趣。”我据实回答。
“她不是凶手,但我感觉到,凶手已经逼近。”楚楚低声说。
地簧门轻轻晃荡着,并没有立即静止下来。
外面,步行梯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我在脑海中回想着官大娘的模样,细数她为曲水亭街所做的那些贡献。老济南人仁义,街里街坊之间互相帮忙时,也都是真心真意,有多大劲用多大劲。如果不是社会发展太快,其实这种老式的、缓慢的生活方式才是大多数本地人喜欢的,而无数官大娘这样的人,就承担起了老城区运转发展的经络。她的存在,比社区医院、白大褂医生更能取得老百姓的信任,而她的那些符水、纸钱、捉魂、祷告的手段,也远比西药药片、吊瓶打针更具神效。
那么,比起她的“九命”来,平日她在老百姓面前展现出来的种种奇术,却真的是冰山一角了。
我希望那老男人能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为什么附于官大娘?又为什么一照面就向血胆蛊婆痛下杀手?
在老男人、旗袍女子之外,我真不知道另外“七命”又是什么样子,各怀什么样的秉性。
如果没有鬼菩萨与“镜室”的话,官大娘的死将会变成一幕默不作声的哑剧,死了,烧了,葬了,骨灰随岁月而辗转成泥,其名字也不会被下一代曲水亭街人记起。人生草草,如此而已。可是,“镜室”的存在,让官大娘变成了一个引发中日奇术师大战的诡异契机。
“九命”现形,将一切事件全都推向了混乱的波峰。
“他来了。”楚楚忽然挺直身子,目光如炬,盯着地簧门入口。
果然,地簧门被最大限度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
那撑着伞的老男人昂然而入,腰板挺得笔直,脚下的步伐幅度并未因通过狭窄的门口而增减,仿佛一名仪仗队员正通过主席台的检阅那样,目视前方,阔步而进。
他的右手中并没有武器,所以我的视线立即盯在伞柄的底部。
那种老式雨伞的伞柄经常被过去的江湖人设计为“掌中剑”,一手打伞,一手握着伞柄反抽,隐藏其中的两尺短剑就会应手而出。
我相信,如果曲水亭街的老百姓在这里,百分之百就会认出这老男人的身份。
他向前笔直走了十五步,然后向我这边转过身来。
“怎么会是你?”我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捏住了,每个字都变得极为沙哑。
老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转移到楚楚脸上。
“候鸟失其旧巢,翻飞梁上,三振乃去。”他说。
在曲水亭街时,从未有人注意过这老男人竟然会开口说话,人人都以为他是哑巴。
他脸上的线条极为僵硬,鼻梁既长又高,如一座险峻的山峰。这样的面相,给人以冷漠、孤绝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看就知道极难相处。
“杀人偿命。”楚楚回应对方四个字。
“我自海上来,降国之将,愧不敢返乡。前后失路,不知东西。有人说,世上本无路,强人可以自创一路,你说呢?”老男人的视线并未停留在楚楚脸上,而是茫茫然地向前看,似乎已经穿过我和楚楚,望向无尽的远方。
大厅之中,忽然响起了蚕食桑叶一样的“沙沙”声。
我抬头看,本来管线裸露的屋顶上,竟然有几百条细虫急促地潜行而来,与楚楚之前送入电梯门缝隙里的细虫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要找的世界,谁把我唤醒,谁就要承担罪责?”老男人的右手已经握住了伞柄。
“杀人偿命。”楚楚重复着那四个字。
嚓的一声,老男人反手一抽,藏在伞柄内的“掌中剑”已经出窍。那剑约有二尺出头,剑身是奇特的圆柱形,直径约有半寸,而其剑尖也极钝,竟近似于擀面杖的形象。
我看过古兵器谱,这种武器是西洋剑的改良版,在民国初年的江湖上极为盛行。
“不留尸骸。”楚楚又加了四个字,合起来是“杀人偿命、不留尸骸”两句骇人听闻的话。
老男人举步向前,剑尖指向楚楚,虽然沉默无语,但气势却极为嚣张。
我横跨一步,挡在楚楚前面。
“官大娘。”我叫出那个名字,如果对面这老男人曾经与官大娘有关联,他一定会对这三个字有所反应。
奇怪的是,老男人不为所动,一直向前。
“官幼笙,曲水亭街,官大娘。”我没有放弃希望,而是叫出了曲水亭街人都不知道的官大娘的原名。
听见“官幼笙”三个字,老男人突然止步,神情立刻有所变化。
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是唤起了他的某个记忆。
哗的一声,屋顶的细虫陡然间迎头罩下,将老男人裹住。
那把旧式布伞稍微起了一点作用,将他腰部以上挡住,所以细虫暂时只包住了他的腰带至鞋子的范围。不过,细虫来势汹汹,一落到伞面上,便摇头摆尾地拼命啃噬,几秒钟内就将伞上的罩布撕裂。
“那个名字……那个人在哪里?”老男人大叫出声。
官大娘已死,身体也被处理掉,所以即使告诉他,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此时此刻,语言、讯息都已经于事无补。他杀了血胆蛊婆,就一定得死,而且死的过程必须比血胆蛊婆之死更为惨烈。而且,就算我可以喝止楚楚、楚楚可以喝止细虫的进击,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楚楚所说——“杀人偿命,不留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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