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了,屋内只剩我一个人。
我把刀放在床上,怔怔地站了几分钟,突然间双手捂脸,泪飞如雨。
在“镜室”仪器的帮助下,我的灵魂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回到了从前。这个过程可以近似地看作是“时空穿梭、时光倒流”,但又稍有不同。
仪器的作用是唤醒埋藏在一个人记忆深处的内容,约等于是让失忆病人一点一点恢复记忆。那些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是凭空臆造、随意堆砌出来的。所以,每一秒钟的记忆对被测试者来说,都是极有意义的。
我到这个地方来,实际是进入了婴儿时期的回忆之中。
简单说,那婴儿就是我,今日的我如此平庸,就是因为“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消灭了我掌中的“握龙”,替我“逆天改命”。
那么,苍老男人就是我的爷爷,年轻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刚刚那年轻女人就是我的母亲,那喂我喝药的就是我大哥夏天成。
亲人之间的相聚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在绝对不可能相聚的情况下,我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跟他们近在咫尺地交谈、对视,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可是,相聚之后就是诀别,这令我如同从天堂直坠地狱,连个缓冲段都没有,实在无法接受。
我的母亲已经身患绝症,此刻应该躺在医院里接受最好的治疗,最大限度地采取保命措施,哪怕是多延长一天寿命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在她床前尽孝,为她端茶喂饭,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可是,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直到现在,仍然只想着铲除“七王会”党羽,为大哥的将来肃清路障。
她像一根风中之烛,就算能多亮一秒钟,也绝不吝惜自身的力量,把光辉洒向全世界。
“我能为她做什么?珍惜这三个小时,记住这刀谱,将来有一天,把母亲的事业继续下去,荡平“七王会”,重塑一个清平世界。
我擦干眼泪,凝聚心神,由左侧第一个练刀的小人开始看,一边看一边学习。
大脑高速运转的情况下,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是由“镜室”而来,满心里只有这些夏氏一族祖传的刀谱。
如果没有“镜室”,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也永远看不到刀谱,那么这“神州九刀”百分之百就要失传了。当然,在进入“镜室”之前,我也从未听过我们夏家有“神州九刀”这样的绝世刀术。
看完第一遍刀谱之后,我记住的只有刀法、身法,并未觉得它十分深奥。
看完第二遍,我意识到每一招刀法中都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看完第三遍,我觉得刀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中领悟到的一些冷兵器格斗的精髓要领。从前在很多武术书籍中看到,格斗讲求“稳、准、狠”和“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些技击精髓,却不理解其中的含义。现在,通过学习“神州九刀”,我知道在冷兵器对战时,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真正杀人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一出刀就要瞄准敌人的要害,跟世界各国特种部队的“一招制敌术”是同一原理。
当我迅速看完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领悟了“神州九刀”的意义,只凭这九刀,就能绝对自保,也能保护心爱的人,不再受任何意外伤害。当然,领悟刀法精髓之后,手中无论是长刀短刀,还是东洋刀西洋刀,甚至是切菜刀解腕尖刀,都能够随心所欲地击杀敌人,丝毫不必在意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看到第七遍,我默念着古籍上九州的疆域划分,渐渐领悟到,刀法也有一流至九流之分。天下第一流的刀法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无限提升一个人的境界与修养,直到人刀合一、天地人合一,让一个人通过“刀”这种介质,完美地融入大自然。
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已经将天下大势烂熟于心,所以才能自如地根据山川地势、阴阳径流划分九州。他看九州,就像站在云端俯瞰大地人间,眼界在人类之上,接近神灵。
刀法名为“神州九刀”,每一刀都有其深远意义。
九刀之中,我感到最为得心应手的是“青州刀”。
古语有“海岱惟青州” 之说,其疆域起自渤海、泰山,涉及河北、山东半岛的一片区域,土地为肥沃白壤。早在7000多年前,就有人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自东晋始,历经隋、唐、宋、金、元、明等封建王朝,长达一千六百多年,虽建制频频更换,然青州一直为州、府、郡、道、路的重要治所,是山东境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青州之人世代遵循儒道教化,而这一路刀法,不花哨,不嚣张,公正严谨,朴实无华,如同一个接受过儒家教育的谦谦君子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一切都遵循礼数。这正是我追求的人生境界,很容易就能把我自己融入刀法之中,宝刀也仿佛变成了我的手臂,任意驱使,浑圆自如。
我潜心于刀谱,连那年轻女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留意。
“时间到了。”她说。
“我也已经看完刀谱了。”我点头回应。
“走吧,夜长梦多。”她转身向外走。
我把短刀插入鞘中,大步跟上去。
她带着我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出了一个老式木门,站在两面高墙夹着的一个小胡同里。
夜很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我抬头看,高墙顶上缠绕着铁丝网,再向上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夜空。
门边停着一辆红色的两轮摩托车,牌子是从前相当流行的台湾野狼。
她跨上摩托车,按下电钮,发动车子。
我上了后座,摩托车立刻向前窜出去。
“今晚会很血腥……我不得不改变出手方式,因为我时日无多,不能跟敌人多纠缠。而且,‘赵王会’是‘七王会’里最阴险狡诈的分支,我永远不能给对方任何机会。否则的话,我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你也要记住,‘七王会’之内,‘赵王会’如豺狼,‘秦王会’如饿虎……”她的声音被夜风撕裂,断断续续地传入我耳朵里。
“你应该去医院治病,现代医疗条件好了,即使是再重的病,都有治愈的机会。你这样讳疾忌医,绝对不明智,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先治病,养好了身体,才能继续战斗!”我大声地告诉她。
摩托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野狼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独自响着。
我对老济南的城区非常熟悉,很快就看出现在我们刚刚由闵子骞路上了解放路,一直向西去的话,就会经过解放桥、青龙桥、泉城路、西门桥。过了西门桥再走一点,就能到达剪子巷的西口。
“我知道自己的命——病不怕,怕的是命!治好了病,却治不了命!”她大声回答。
夜风极冷,她的声音更冷,那是一个濒死的人对于命运不公的高声控诉。
人在江湖,果真是无所畏惧,刀头舔血,新伤旧疤,只要人不死,就一定能翻身。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大无畏之力,只要有这种血性,在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中就会始终不落下风。但是,人不可能逆命而行,尤其是一个成年人。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在她耳边大叫。
她猛地一加油门,摩托车瞬间提速,时速表直达红色警戒区。
很快,我们就过了青龙桥,驶上泉城路。
泉城路曾是著名的商业金街,比起之前经过的解放路来,两边夜景大不相同。在这儿,每一家店铺的顶上都布置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以各种标新立异的造型不断地闪烁着,把空无一人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就算是凌晨的泉城路,也应该有行人、清洁工、出租车之类的,绝对不可能连一个人影、车影也看不到。
车到舜井街,我立刻转头向南面望。
二十年之间,舜井街由一个繁华逼仄的电子商业街变成了宽敞时尚的大街,一切风云变幻,我都亲眼所见。如我所料,此刻的舜井街正是二十年之前的模样,街道极其狭窄,两侧店铺林立,各种新旧招牌将二楼、三楼的窗户全都遮住,如同闹市中的集贸市场一般。
车行太快,老街瞬间已经被抛在脑后。在我心里,街景与时间都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倏忽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怎不令人唏嘘。
“别往后看,要向前看,要看清未来的路!”她大声叫,“不要在乎多少人死,要在乎多少人活了下来,在乎多少人还能投入战斗!做大事的人,视天下为棋局,世事如棋局局新,每一个死了的活着的人都是棋子,不要在乎一个棋子、一块地盘的得失,要向前看,向目标前进……”
世事如棋,人如棋子,这是远古智者传下的箴言。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愿做棋子,也不愿拿别人当棋子。
车到西门桥,我闻见护城河里的鱼腥气,耳边则是南面趵突泉出水闸传来的哗哗水声。那股水由南向北,自打西门桥下经过,一直北去,奔向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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