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把街很短,旁边的房屋低矮而破旧。
一进入这里,就像走进了市中心的贫民窟,比起老宅那边的房子来,又差了一层。
燕歌行的手下曾经拆毁了私宅,将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此举虽然是为了救我脱离幻相,但也实在过于简单暴力,等于是破坏性的乱战,没有留下任何后续的变化手段。
现在,街灯之下,私宅只剩砖块瓦砾,被城管部门的警示围栏挡住,已经没有任何原先的模样。
“官大娘的私宅就在这里。”我指给石舟**看。
她推开围栏,走到瓦砾堆上,四下里看了看。
“什么都没了,但之前房子没被推倒之前,官大娘家里也非常简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我低声说。
在老百姓眼里,不止是这边,所有曲水亭街老城区一带,都是非常清贫,毫无富贵之相。
她接下来的动作极为奇怪,先是向左横跨了十五步,走到废墟的最东边,然后又向右横跨了三十五步,到到废墟的最西边。官大娘已死,没有人追究私宅变为废墟的事,很快这地方就会充公,成为街道办和居委会的私产。所以,我相信废墟不会停留太久,很快这片场地就会被清理干净,然后变成一栋新的建筑。
中国的所有土地都属于国家,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区,能够空出这么大个地方还给国家,正是政府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向正前方走,一直走到废墟的最深处,踩着瓦砾,在那里左右踱步。
至今,我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抱着“和平”的心态而来,对中国没有恶意,反而对日本的军国主义有所排斥。
这样一个来自日本皇室的神秘女人,也许就是平息这次激烈战斗的灭火剂。
我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才会跟她到官大娘私宅来。
“就是这里,帮帮我。”她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低头看着她的脚下。
记忆中,这就是官大娘两间屋子的连接之处,也就是悬挂门帘的位置。我正是因为掀起门帘进入了里屋,才遭遇了那么复杂诡异的幻觉。
“大概在两尺深的地方,有一块舍利骨,请帮我把它找出来。”她说。
我先是搬开了碎石和砖头,然后拿着那支红缨枪,把地面上铺着的瓷砖、水泥砂浆全都破坏掉。大约下挖了两尺半左右,我在土中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椭圆形木盒,长边约有三寸,短边则只有一寸,顶盖上刻着一句简短的梵语。
“是它吗?”我把木盒拿起来,递给石舟**。
木盒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细孔,缝隙之间留着褐色的岁岁月痕迹,可见已经埋在那里很多年了。
“就是它。”她的身体因过分激动而轻轻颤抖起来。
我并没有要求她打开盒子看,但她还是主动打开,给我看里面的东西。盒子内部衬着一层黑丝绒,丝绒中间的凹槽之中,放着一块成年人拇指大小的舍利骨。
“终于……找到它了!”她低声叹息。
那舍利骨是通体灰色的,表面留着很多黄豆大的气泡,有些已经破裂。不过,气泡下面仍然是气泡,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如果这东西被密集恐惧症的人看见,恐怕又是一场灾难性的体验。
“这就是佛舍利,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据说,供奉他的人,能够永保吉祥。”她解释说。
“是官大娘留下的?”我问。
“舍利骨是没有主人的,佛陀升天之时,将它留给后代弟子,只是为了智慧的传承,与金钱无关。无论谁保有它,它都只跟有缘人发生心灵的沟通。如今,官幼笙已死,它就成了无主之物。”石舟**合上盖子,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站在这片废墟上,我记起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陷入的那场幻觉。
桑青红曾经设置了“替身局”来构陷我,其目的至今无法弄明白。我怀疑,官大娘留下这个,是不是又有其复杂意义?
另外,我还有一个困惑,燕歌行的手下人毁掉了私宅之后,不应该就此离开,至少会进行一些简单搜索才对,而不是轻易放过,却让别人来捡现成。以燕歌行的智慧,他绝不会放过曲水亭街发生的任何怪事,更不至于如此粗心大意。
如果燕歌行搜索过废墟,那么这黑木盒子早就落入他的掌中了。
我不禁皱眉,猜不透到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才导致盒子落入石舟**手中。
石舟**把舍利骨取出来,捏在拇指、食指之间,迎着路灯的光望去。
光线从舍利骨的孔洞、缝隙中透射过来,映在她的脸上,变幻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真好啊——”她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赞叹,然后转动舍利骨,仔细观察着它上面的孔洞。
许久没有燕歌行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济南。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却始终置身事外,这也是不太正常的。
要知道,当爷爷刚刚过世之时,燕歌行是行动最激进的人,几乎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而来,根本没有将其它各方势力放在眼里。
“走吧。”石舟**欣赏够了舍利骨,把它重新放回盒子里,“除了它,余下的都是垃圾,不值得留恋。”
我顺从地点点头,跟她一起离开废墟,站在辘轳把街上。
“你对官幼笙怎么看?”石舟**问。
我深深点头:“她是个好人,恐怕你问曲水亭街上每一个人,都会说她的好人。”
官大娘对老百姓的付出有目共睹,几乎无人能够相比。
“好人总是命短,不是吗?”她淡淡地问。
官大娘的好只有老城区的人才感觉得到,外人没有体会,自然无法了解。
我们刚想回曲水亭街去,有一名黑衣人从溪流那边飞奔而来,向着石舟**深鞠一躬。
“何事?”她问。
黑衣人低声禀报:“‘秦王会’还有人就在左近,传话过来,要我们一个道歉。”
“道歉?好啊,让他们来吧。”她冷笑起来。
“大人,现在形势十分微妙,‘秦王会’应该志不在此。今晚街道上已经实行了全城宵禁,但除了路口之外,并没有警察、警车存在。按我们获得的情报分析,‘秦王会’应该是借用了某些特殊关系,才会借宵禁清理了所有街道上的闲人。小人认为,现在还不是跟‘秦王会’全面开战的时候,请您三思。”黑衣人迅速地报告了当前局势,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按照惯例,只有发生大事时,济南城才有可能实施宵禁。
石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向西南面一指:“传令下去,走芙蓉街,沿路布阵,将这条街变为一字长蛇阵,阵胆设置于关帝庙,阵眼设置于芙蓉泉,阵头斜指舜井泉,阵尾匿伏于文庙后门。若‘秦王会’的人挑衅,暂且置之不理,等敌方大人物出现,再等我命令出击。”
一字长蛇阵是上古“十大绝命阵”之一,在中国兵法书籍中常见,但到了近代则已经被军事家抛弃,不再推崇。
日本人一向都是将中国古代兵法视为至宝,所以石舟**命人布一字长蛇阵并未令我过于吃惊。
“是。”黑衣人领命而去。
石舟**有些失神,双手握着那盒子,久久地沉默不语。
黑暗之中,有黑衣人贴着墙根行动,动作隐秘而迅速。
“所有收尾工作都已经完成了,肯定会做得非常妥帖,不留把柄。明千樱是皇室的人,此刻她已经在去机场的车上,一定会顺利送回日本去。你放心,你帮了我很多,我是不会让你遗憾的。”石舟**淡淡地说。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一下子升起巨大的希望来:“你的意思是,她是可以救活的?她根本就没死?”
任何人被杀以后,肯定是活不下来了,这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不过,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明千樱临终前郑重叮咛我将她送回日本去,一定是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理由,而那理由中,又隐藏着极重大的秘密。
“我不能肯定。”石舟**回答,“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的死必定经过三重境界,如果这三重境界都走遍了,则她就真的死了。反过来说,只要有一重境界能够令她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这种理论是我之前闻所未闻的,所以立即向石舟**拱手:“前辈,愿闻其详,请指教。”
石舟**长叹:“第一重死亡,是身体和精神的死亡,是人类普遍意义上认为的‘死’,任何人都会经历;第二重,她在这世界上做过的事已经没了踪迹,曾经对这世界的改变已经被岁月磨平——明千樱还很年轻,她并未对这世界造成根本的改变,所以她的到来与离去,于这世界而言,没有丝毫的增添与删减。在这两重境界中,她什么都不会留下,死得干干净净,走得毫无痕迹。”
我用心听着,感觉对方说得极有道理。
“第三重,对于明千樱来说,是唯一能够活下来的理由,所以非常重要,而这又完全取决于你。”她接着说。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不落地听着。
“第三重,如果有人对她的思念也消失了,那她就真正死亡了。我看到她时,她的灵魂还依托于你的想念好好活着,而且你为了保护她的身体免遭敌人的戏侮挺身而出,不惧以卵击石,敢于面对强敌。这种呵护之情,令她的灵魂变得更灵动、更稳定。如果你能持之以恒爱她,她最终必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确没有停止过对明千樱的牵挂,但这种情感并不能称之为“爱情”。我只是可怜她的夭亡,世间美好的东西本来就极其稀少,她的死太突兀,我真的无法接受。
如果牵挂能左右明千樱的生死,我当然不敢轻易断绝。
“你能做到吗?”石舟**问。
我坚决地点头:“如果能救活她,我一定能做到。”
“好,我相信她能感觉到你的这份牵挂。”石舟**长叹,“红颜本就薄命,尤其是我们日本女子,在很多时候,都只是男子的附庸。你们中国男人真的很好,都是谦谦君子。在这里,我先代明千樱谢谢你。”
我们并肩向西南走,沿着辘轳把街直行,走上芙蓉街。
前面五十步之外,街左即是关帝庙。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段,关帝庙门口的长明灯也显得有些晦暗,无法照得更远,只能点亮门口几个平方大小的地面。
现在,庙门口空无一人,那些运送关二爷神像的人想必已经完成了工作退去。
“‘秦王会’的人越来越嚣张,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石舟**低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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